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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们的女儿谈话-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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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王:遗传很厉害的,过去只有本能才遗传,从你们父女俩开始文明也可以遗传。印度科学家不是已经在黄种人里分离出一种新基因,叫懂事儿基因。你没发现这十年没人再往高大凶猛长,越来越多你们家这种体型,头大手小腿细,看着就招人关心。 
  咪咪方:你想说什么? 
  老王:我想说他没遭什么罪,你们家的种儿很优越,很适应环境。一想起你父亲就觉得人和人还是很不一样,同样一生为自己打碎了算盘,但是人人都说他面善,长得就挺吃亏的。有一次我跟他争起来都中年了,我怒而说他,你吃过什么亏呀?你净合适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咪咪方:您多年的积怨爆发了。 
  老王:因为他又对着我哭,说一生想做的事都错过了。 
  咪咪方:他想干什么呀? 
  老王:是啊,我也这么问他,你还想干吗呀。他也不说,光哭,最后把我哭烦了,睡了不聊了。 咪咪方:他很爱哭。 老王:中间不爱哭。刚生下来爱哭,临过世那天泣不成声。 
  咪咪方:这是他临过世那天? 
  老王:我也不知道怎么算这一天,蓟门桥,四元桥,开上去一片茫然。 
  咪咪方:他去世的前一天你们在一起? 
  老王:忘了。 
  咪咪方:最近,梅瑞莎说我越来越怪异,我也觉得好像有一股力量要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可周围一切没什么变化。 
  老王:四十岁以后么? 
  咪咪方:好像是——你一说我就觉得是了。 
  老王:四十岁以后人是会受到一种内在的冲击的。至少他认为自己年轻时是尖孙——就是俊男的意思。他到处散布这种舆论,叫做什么面如满月,目似点漆。有一阵,我们没少笑话他,一个男的,对自己的面貌沾沾自喜,非常不正常。 
  梅瑞莎:他是很自恋的人吗? 
  老王:咱们都是自恋的人,自恋和自我厌恶相交织。刚了解自己一点时自恋,很了解自己之后自我厌恶,或者用那个词:沮丧。是的,方言是个沮丧的人,他自己也不掩饰这点。我们都很沮丧,发觉自己不是自己希望成为的人,而且再也没机会活回去了。多可悲,没一样东西是抓得住的,甚至自己的长相。 
  咪咪方:我爸他,厌恶自己吗? 
  老王:越往后,越来越。 
  梅瑞莎:我发现您说话有个特点,特别爱说我们,说什么都是我们,是指您和外公,还是有更多的人? 
  老王:我也发现自己这一毛病,曾经极力想改,改不了。大概是小时候总被人当整体的一分子看待,养成了潜意识,总觉得自己是一代人,说好说坏都是大家有份儿。 
  咪咪方:您觉得您可以代表别人么? 
  老王:不可以。我错了。我不再用“我们”,我是我,他是他。没有一代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究竟能不能代表我自己,我也常常感到怀疑。 
  咪咪方:我爸他,一向是容易沮丧或者厌恶自己的人么? 
  老王:小时候?不,小时候他最多有点腼腆,看着老实,其实不老实,好像心眼挺多,也只是好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中国人,都曾经是乐观主义者,相信历史总在进步,天堂可以建立在人间。——对不起,我又说我们了。我认为,方言骨子里是个野心家,对自己的一生期许甚高,喜欢看到别人处于他的影响下,我也是,我们总结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我们互相吹捧时最爱说自己:都是上帝盖过戳儿的。请允许我在讲到人性弱点时使用“我们”,否则我就丧失原则了,好像我不是人类。 
  咪咪方:既然您这么矫情,只有随您了,要不让您这么说,您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也许。 
  老王:这不是矫情,是底线。你不知道这有多重要,如果没有这一点,我怎么保持对别人的优越感?该认账时要认账,谁敢说自己不属于人?谁这样讲谁被动。没什么了不得的后果我还告诉你。 
  咪咪方:小时候,我爸给我的印象也是爱吹。我还那么小,住爷爷奶奶家,在家做作业,他一回来就对我说:做什么作业,不做,我可不像那些可怜父母,指着你成什么。你当我女儿我谢你还来不及呢。你将来就是享受。你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我叫你一辈子不用为钱工作,只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一这么说,奶奶就疯了,说你怎么能对孩子灌输这些。可他一这么说,妈的脸上就充满欢乐,妈是他的崇拜者,最爱听他吹,还对我说,别看你爸吹,他认识我时说过的话还真都做到了。现在我一想起妈听爸吹牛的样子,还能看见四个字:喜上眉梢。 
  老王:你爸当年为了吸引你妈,冒充作家,最后成了作家。 
  咪咪方:爸最爱说,他要是个英语或者法语作家,早可以退休了,版税一辈子花不完。可惜他没看到盗版被列入刑罪的这一天。我还记得《刑法》修订后,中国政府在全国开展“严厉打击各种侵犯知识产权的严重犯罪”的执法行动,《四联活着周刊》封面故事一个很有意思的标题:多少作家在我们前面英勇地牺牲了。 
  老王:我看过这个文章,是刘河南刘先生写的,他也是你父亲的好朋友。最后问得也好,能不能不给我们机会再说中国每一点进步都建立在几代人的牺牲上。我知道你父亲一直在写一个东西,可能在世界范围卖的,希望其他国家的版权保护制度可以使他余生有靠,还可以荫庇家人。一个作家最好的遗产就是一本年年有版税的书。他是认真的,他总是用吹的姿态谈自己的愿望,否则羞于出口。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你有一个比他更自由的人生,不用为钱起床的一生。我们都不同意安逸会使人堕落的观念。我们都出自贫困,看过太多贫困产生的罪恶。 
  咪咪方:那是一本什么书呢? 
  老王:不知道。每个作家都在写这样一本书,经过练习期,喷涌期,无聊期,阅遍滋味,到达技术成熟,思想痛苦这样一个境界,最后倾身一泻,穷尽自己,在一本书中告慰平生。咪咪方:都这样么? 
  老王:都是这样,没写的,也这样想过。很多人净顾着和没用的人和事纠缠,以为自己还有时问,等年龄大了,身体垮了,没写出来,死不瞑目。方言很多次劝我,不要再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看看咱们的前辈,那些老作家,哪一个不是教训?四十岁,就必须开始了。 
  咪咪方:他开始了? 
  老王:1992年到2002年,据我所知,他一直试图在写,在酝酿,构思。 
  咪咪方:试图?您意思他写了还是一直在准备其实没写?事实是到最后谁也没见到这本书。我妈一直坚信他写了这本书,她说她还看过一部分,在我爸的电脑里,我爸最后那次离家出走没带他的电脑。 
  老王:写作也是很宿命的,不是努力就一定有收获的,年轻时你可以闭眼写很多东西,很顺手,也很成功,老了真想写一个对得起自己的东西,怎么写都不满意。我也一直很困惑,都说写作是给读者看的,越到最后,越发现标准其实不在读者那里,在哪里呢,似乎在自己心里,可自己的心常变。很多作家,耗尽心血写出最后一本书,临终时付之一炬。 
  我相信方言是写了,也许还不止一本。我们在一起,基本不谈自己的创作,知道谈了也没用,创作到最后只能自己和自己搏斗,都不是文学青年了,这个痛苦没人帮得上忙。为什么说还不止一本?因为他在最后几年几度兴奋,几度沮丧。几次大了的时候偷偷跟我说,这回找到了,有了几千字,希望能到两万字,估计就成了。一脸幸福。接着一阵子,几周,几个月,叫他出来玩也不爱出来。过了这阵子,又天天出来玩,一玩就大,大了就一个人坐在那里沉默,一夜一夜瞪着前方不说话。只要他这样,我就知道他又瞎了,又没找对方向。人要忠实自己苦啊。要说心里话难啊。哪里也不能去,就在心里划为牢。后来他一副高兴的样子,什么也不说,我还扣听,最近顺了么?他就摆手,不能提不能提,说出来又不灵了。都迷信了。 
  咪咪方:很不自信了。 
  老王:很不自信。时而狂喜,时而绝望。焦虑,一年比一年悲观。会有一些完成稿或半成品存在他的电脑里,十年,他那个写法,一根筋不挪地方,蜗牛爬几十万字总有。就是不知是否最后大灰心,一气删了。他走那天,我检查过他的电脑,挨个文件打开看过,都是他过去发表过的东西,没新东西。他最后那个女朋友和我一起看的,想看看有没有遗嘱什么的,还请了一个懂电脑的彻底检查了一遍硬盘,看有什么删掉的还可以恢复。只找到几个小说名字,打开文件什么也没有。那台电脑后来给了你奶奶,当时她还在世。 
  咪咪方:这台电脑现在我这里。 
  老王:我还记得其中两个小说的名字,一个《黑暗中》,一个《致女儿书之一》,可惜没有正文。 
  咪咪方:还有一个《致女儿书之二》,一个《死后的日子》,一个《金刚经北京话版》,一个《六祖坛经北京话版》。 
  老王:这两个东西我有印象,他去世前一年翻译的,正文我见过,他义卖藕过很多人,说是翻着玩的,要找估计也能找到。由此可见,那几个文件名下原来可能有文字,后来删了。不知道当时他是什么心情,我是不知道我将来有没有这个勇气,把写好的东西删了烧了,真正做到只写给自己,不要一个读者。 
  咪咪方:原来你们作家都是这么想的?真可悲。 
  老王:这是一种境界如果允许我自吹的话,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我现在——哦不,从前,也只能达到不发表,生前不发表。 
  咪咪方: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么痛恨读者,畏惧读者?难道你们每个人不是依赖读者出名或者发财的么? 
  老王:我不痛恨读者,也不畏惧读者,只是痛恨你这种说法,这种把写作后果和写作本身混为一谈的说法。你凭什么认为这个世界发生的每一次思想活动部意在传播?多少惊世骇俗的思想死在千千万万沉默的大脑里。谁也别吹牛逼,以为人们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影响你,盯着您腰包里那几个小钱儿。难道不要读者就是藐视读者?所以说不能和外行讨论这些问题。最纯粹的写作是不发表,这才真实——可能真实。一想到读者,花样就上来了,不老实就上来了。花言巧语一辈子,老实一次不可以吗? 
  咪咪方:对不起,我只是转述一种普遍的看法。 
  老王:普遍的看法就正确吗?你以后不要在我跟前讲普遍的看法,就讲你自己的看法。我才不要听普遍的、流行的、人民的意『见。我是在跟你交流,只要知道你的想法。如果你的想法和大众一致,或者你干脆没有自己的想法,你也别不好意思。 
  咪咪方:对不起。 
  老王:你也不用对不起,你没对不起我的。我算什么呀?一老不死的,老而不死日之贼,我就是一老贼。你对不起你爸,你爸一辈子忠于自己,坚持和这个世界的所有堂而皇之作对,不惜自我毁灭。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跟他比,都是苟活,都是叛徒。对不起,我不能再跟你聊了,我太生气了,我一生气就不客观了,面前站着的就全是敌人了。 
  梅瑞莎:王爷爷,请你原谅我妈妈,她没有恶意,您都把她说哭了。 
  老王:我不是冲你,生你的气,我是冲我自己,生自己的气。我这一辈子,有很多机会,像你父亲那样,活得勇敢点,但我都放弃了,错过了,目的也达到了,长寿。长寿一回可以了。如果再有一生,我会对自己说,不长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咪咪方:您别这么说,我难受,是恨我父亲为什么不长寿。哪怕他不真实,懦弱,是自己的叛徒,在这个世界百无聊赖,我也愿意他活着。 
  老王:是呵,人活着只是为了成全自己么?这样的一生怎能不叫人说成自私。 
  咪咪方:您愿意出去我们请您吃饭然后再把您送回来吗? 
  老王:不愿意,我冰箱里有剩饭和菜,我最爱吃剩菜烩饭,而且必须是热了几遍的,小时候穷家小户的滋味,没吃够。下次吧,别生气咪咪方,别跟我一般见识,让着点我,我这么老了,在你面前有资格任性一点。 
  咪咪方:没事,您是没拿我当外人儿。 
  老王:你也不知哪股劲特别像你父亲,不是长相,让我想一想——突然站起来要走一分钟都等不了的样子,人还在这儿,心思已经出了门。好像他刚才都是跟你敷衍,让我们这些留下的人感到失落。那时我们经常一起去酒吧,每到后半夜我都专门跟他说,你丫不许先走。 
  咪咪方:您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走了。 
  老王:走你的。你们家人手脚秀气,都是奔波命,越往远走越好。这是北京吉普吗?中国车也越来越有样儿了,工人都不偷懒了? 
  咪咪方:你确定不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老王:确定。 
  咪咪方:你笑什么? 
  老王:想起你父亲,别人要这么问他,他就会仰起脸说,你们要是特别需要我,没我不行,我就受累去一趟。几次我都一踩油门走了,把他留在家门前,再在前边停下来,看他一溜小跑撵上来。 
  (以上为2034年2月前几次谈话的补记,没有准确日期。) 
   
  2 
   
  2034年2月4日 立春周六 阴转晴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咪咪方 老王 
  咪咪方:我给您带来一本老照片册《渐行渐远的老北京人物和风情》,都是上个世纪最后十年和本世纪初的老照片,我前天逛三里屯“贝塔斯曼’’图书连锁店在旧书堆里发现的。上面还有您呢,‘‘北京的酒吧”第二页,人堆儿里,这正乐的是您吧? 
  老王:我完全不记得这是在哪儿为什么了。有作者吗? 
  咪咪方:没作者,只有编者。不过这张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说明,这是北京影视圈和音乐圈人士常去的酒吧——8。 
  老王:全错。我是认不出这是哪儿,背景太模糊,沙发像是“夙昔黄”但也不一定因为后来哪儿的沙发都那样,但肯定不是8,8也根本不是酒吧,是舞场。老8在新东路,现在的“老佛爷”百货公司。新8在三里屯,现在那家“谬谬”专卖店。也不能说是影视圈音乐人常去的店,应该说是早期电子音乐爱好者常去的地儿。北京推广电子音乐,骇瑞——8老板,功不可没。我就是在那里受到电子音乐洗礼的,从音乐盲变成——还是音乐盲,但是爱听,一听就大。这个女的叫求求,是我老师,苍龙卫视一专业攒局的,直接变成北京第一个女唱片骑师,后来周游世界打碟,最火一年澳洲排名第七。还有一女孩叫历历的,白领,也成了驻场缔结,靠两只手吃饭。还有一朋友,做生意的,房地产和金融,小时候吹过口哨,上去一打,全场都傻了,大师啊。后来生意都交给别人,自己建了中国第一间电子音乐工作室。第一个在中国开店卖胶木唱片,现在老店还在朝阳公园南门开着,去年我还路过那儿,门脸没变,听说被他儿子转手了。你听过二十年代的电子乐《黑洞的另一头》和《大爆炸之前》吗?现在练游戏房,游戏OK夜总会,火葬场,公墓,还老当环境音乐放。那是他写的。电子乐完善了他的世界观。 
  咪咪方:这张照片上有我爸爸——北京的餐厅这一栏。这些人都是谁? 
  老王:素小名、抱默、碘碘、小隆,这个打电话的是老桨。你爸当年参加过一个吃喝委员会,这是那个委员会的一些人。这是在哪个餐厅让我想想,穿苏联元帅服唱歌的这个人让我有点印象。 
  咪咪方:说明上是“风行一时的俄式餐厅”。 
  老王:也谈不上风行一时,社会主义国家总有俄式餐厅。想不起来了,过去很多俄国菜馆都有俄国人唱歌。这不是磨根么,这是他开的“三个贵”,他家的干锅薄荷羊肉太好吃了。这是老方家开在后海池子边的“越来越露山房”,他家的酱椒鱼头和擂茄子很靠谱。北京的画家都会开饭馆,开一个火一个,别人想开就没戏。这是老虎家的“小畜”,他家的霉干菜烧肉是蒸出来的,咬着像好皮鞋的鞋跟儿。这是小冀家的“为服”,有一阵我们拿那儿当食堂,想不出哪儿好吃了就去那儿。哦,“盛林浮”也在上面。这是北京最早的台湾菜,我们的另一个食堂,台湾人开的,媳妇儿是北京的,难得菜谱上一半是素菜,红烧黄瓜卤白菜什么的,还有五十八度的金门高粱,可以买醉。你妈和那儿的老板娘特熟,老带你去,我都碰见过好几回,大人喝茶聊天你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听,从小你就老和大人混,混得一张小脸怪怪的你不记得吗? 
  咪咪方:您这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屋里好像种着竹子,好像老有流水声,老板娘穿得挺女人的。 
  老王:好像是吧,我也忘了。这是“哈宿卡”,城市宾馆后边一酒吧,也是台湾人开的,牛肉面和生拌面北京第一,巨香无比,能跟他有一拼的也就是蒋9后起的臊子面,我为了控制体重,反对夜草,以后才不去他那儿了。这老板叫敬——敬什么,太会做生意了,他爸过去是台湾电影局长,客人喝一瓶“踏开拉”,他就送第二瓶,第二瓶下去全大了,保管接着开第三瓶。他家还有一种二锅头特饮,是敬先生自己发明的,用踏开拉的手指杯就咖啡糖和柠檬,一口闷。你爸最崩溃那年冬天,我和你爸,圆猫同志——你爸另一个朋友,天天在那儿把自己搞大。这不是年轻时代的老费么,站在“酒啸”门口含笑,他旁边的果儿是谁我瞧瞧——太有意思了这都是谁拍的。 
  ——都拆了,我们那时候可吃可玩有一说儿的地方,都拆干净了。北京市这批土包子真缺大德了,哪条街火拆哪条街,生把一北京盖成一万座大怯楼。我为什么不爱出门?因为没法出门,一进城就觉得是外国,而且是一个严重不靠谱的外国。 
  本世纪初,北京城里拍电影就没法拍了,没一条胡同不穿帮,没有一个四合院是完璧,要讲过去的故事,景儿都要搭,街也要搭。有的时候,一梦醒来,向窗外望去,我都不知道我生在什么地方。 
  咪咪方: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老王:只能记在脑子里,脑子没了,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这本老照片能送给我么? 
  咪咪方:就是送给您的,知道您一定喜欢。 
  老王:年轻时觉得一切都可以抛下,现在觉得一切都舍不得。 
  咪咪方:有感情呢,对自己生活过的地方。 
  老王:有感情,我现在不怕承认这点了。好过的人,住过的地方,只在里面吃过一顿饭的房子。天天走过的街。你知道吗,宋诗说死后原知万事空,我是看着我熟悉的世界一样样被人搬走,认识的人一个个离去,活着眼前就空了。 
  咪咪方:您觉得有另一个世界吗? 
  老王:当然有,过去常去。很多人都去过,只是不说。很多世界存在在我们周围,每个世界和每个世界之间都没有鸿沟,界限只是对人而言,被观念束缚住的人,他,哪里都去不了。普遍的,人类通行的看法都讲人只能死后去另一个世界,其实那是全世界统治者联合起来撒的一个弥天大谎,他们蓄意割断历史,制造人只能呆在自己视力以内的观念,宣扬了几千年,成为常识。而在两千年前,全世界人民都不这么认为,都和另外的世界保持紧密联系和来往。 
  咪咪方:他们为什么撒这个谎? 
  老王:怕人心都不在这儿了,这个世界失去繁华。也不光是统治者在撒这个谎,到后来是全人类一齐高唱这个谎言,集体催眠集体。大合唱里唱得最甘心最起劲的,就是那种只相信大家不相信自己,相信人多即等于正确的人。这种人不但自己深信不疑,还会主动跑腿当纠察队,不许别人出轨。 
  咪咪方:你是在说我吗,为什么您这样坏笑? 
  老王:我没有坏笑,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只长脸不长脑子。我逗你呢,但这也确实是我对这一问题的个人看法。 
  咪咪方:您真不饶人,您就不允许别人偶尔犯一次错儿么? 
  老王:我错了,我不这样了,我与你为善。——你笑什么? 
  咪咪方:不敢说了——我。 
  老王:说嘛,你想到什么了? 
  咪咪方:您不许生气。 
  老王:我是那爱生气的人吗? 
  咪咪方: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老王:你要急死我呀。 
  咪咪方:来见您前,我读过关于您的大概是所有报道和文章,登在上个世纪小报上。刚才我就想起一个采访过您的记者评价您的话。 
  老王:上个世纪的小报,很多采访都是胡编的,假装见过人,绘声绘色,其实是摘抄别人报道,东拼西凑加上低级想象。 
  咪咪方:这个采访可能是真的,文笔好像是女记者,要不然心思也不会那么细密。她说您其实对人特别刻薄——还是苛刻,原话我记不清了。人要在一个什么地方不同意你了或者反驳你了,您不一定当场争论,总要装出有包容心的样子,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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