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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棍天子-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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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得仿佛完全不担心里面他的妹妹会出危险。杨寄对这二舅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几近于哭丧着脸,问道:“那你给我句实话,里头是不是安排好了?”
  沈岭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没,看天命。”
  “那万一皇甫道知狗急跳墙,杀了阿圆怎么办?”
  沈岭坚毅地说:“那我陪你一起看她死。”
  杨寄差点一巴掌扇过去。“若是阿圆出了事,我找你算账!”杨寄只能这样无能地威胁着,气哼哼地甩袖而去。沈岭从值守的窗户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剧烈的刺痛,他押了一个宝,可是并不是像以前对自己的赌局心里有谱,要是一错眼,就是终身悔痛!
  此刻,朱明门缓缓地打开,太极殿坐落在高高的丹墀之上,楹柱上所挂着的灯火通明,照得皇甫道知的素衣也成了暗沉的金褐色,让人时有他遍身都是干涸血迹的错觉。
  被逼到了陌路的帝王,终于有了沉着而无畏的勇气,他扬起宽袖,通天冠上垂下的朱纮随着袖口风飘飞起来,冠顶的明珠,一颗颗如明星,却陨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杨寄,你还是来了。”他笑道,“你知道么,等待的时光最难熬,朕一直在等你过来逼宫,逼朕退位,逼朕自尽。朕不过一身,横竖已经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友,孤家寡人,死亦何惧?”
  他似乎真的是无所牵挂,不再害怕,笑得恣意,双袖舞动时猎猎有声,他身旁陪伴他的心腹宦官也已经被杨寄贬斥得寥寥无几,个个呆头鹅一样,低着头垂手侍立一旁。
  杨寄始终站在朱明门外,静静看这位皇帝疯疯癫癫的做派,过了一会儿回首对沈岭说:“他想栽赃我逼宫、叛逆、弑君么?”
  史书可以改,但悠悠众口终不能堵,杨寄有顾忌,沈岭也有,他默默地点点头,低声道:“此刻,先发反而制于人,还是哄着点他才好。”
  杨寄因而朗声道:“陛下误会了,陛下与庾皇后鹣鲽情深,臣深为感佩。只是听说今日陛下对虎贲侍卫有所误会,拔剑逼着要到显阳殿祭拜,臣匆匆护驾来迟,才了解前因后果,还望陛下恕罪。”他左右看看:“陛下既然无事,臣叫虎贲侍卫进来巡查一下,确保陛下的安全就走,可好?”
  他当然也怕皇甫道知闹幺蛾子,只是这话在已经穷途末路的皇甫道知听来,根本就是不给退路了。皇甫道知“呵呵”笑道:“检查什么!杨寄,你不是赌徒吗?你想不想赌赢你心爱的女人?”他巴掌一拍,后头推出来两个五花大绑的女子。
  杨寄顿时心头一阵猛跳,刚刚还满满的冷静与自信,瞬间全部消失了。
  

  ☆、第223章 绝命赌

庾献嘉从高高的丹墀后面,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她爱慕的英雄。杨寄披着绛红色的斗篷,火光勾勒着他伟岸挺拔的身形,远远地看不清五官,可是一定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或许比记忆中那个随意散漫的年轻人更具有了成熟的韵致,更具有了沧桑的气场,更具有了宽厚的胸襟。她可以恣意想象,勾画她心中的形象,想得唇角噙着笑,仿佛又变成了十四岁时的模样。
  西边天空向南边横贯过来一道绚丽的绮霞,东边一勾新月挑开蓝_丝_绒般的夜空,略带金红色的几颗星辰,闪烁在天宇,这是太史局所说的“五星连珠”,正所谓“故人失于下,则变见于上,天事恒象,百代不易”,昭示着另一个帝王的崛起。
  庾献嘉被寒冽的晚风吹着,通体舒泰,并不觉得寒冷。她侧耳听见杨寄洪钟般清越辽远的声音传过来:“陛下,何必如此?你想要什么,臣下尽力就是。”她眉目略窒,因为听出他掩藏在豪阔之下微微的颤音,可是这就是他吧,如果他薄情、薄幸,她又怎么会爱他?
  皇甫道知背对着丹墀后的庾献嘉,风把他干涩的声音吹过来:“杨寄,我想要你的女人,你肯给?”
  杨寄眉头一皱,环视自己周围,明晃晃的火把照着黑压压的人,意欲使皇甫道知看见:你死到临头了,还大放厥词!他缓缓说:“陛下,杨寄如今孤身一人,别人赠的歌姬舞女,陛下看上哪个,只管开口就是。至于沈氏,她是沈中书令的妹妹,让他们兄妹团圆,想来中书令必然全力尽忠职守。”
  他故意说得毫不相干一般,皇甫道知冷笑着:“你不在乎?”
  杨寄闪闪的目光殷切地凝视着沈沅,口中却道:“咦?我要在乎什么?太原王氏长房的第四位女郎,据说是位窈窕淑女,不知我可有福分娶到?”
  他的手心已经捏出汗水来,笑着的表情异常僵硬,心里的迫切促使着他又说:“陛下何必?咱们有话,不能好好说?”沈岭在后面拉了他腕子一把,杨寄感觉到沈岭的手心亦是湿滑黏腻,冰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他压低声音说:“别说了……他不对劲!”
  皇甫道知仰天大笑道:“杨寄,你装相的功夫真是好,可惜已经骗不过我了。你既然已经有了续弦的打算,而我呢,也有了殉大楚的打算,那么,沈氏我就带到地下享用,再与你无关!”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书写诏书的黄绢,没有盖印,笔墨淋漓却是殷红的血书!他喃喃地念道:“朕俯仰而愧于天地,无颜再登临至尊之席。愿杨公受命于天,君临万国,时膺灵祉,酬于上天之眷命。……”边念边笑:“杨寄,禅位诏给你吧!只是站到高处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血诏从高高的丹墀上抛下来,落在地上,而皇甫道知“刷”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寒刃一闪,便反射出灯火的红光,他把刀刃顶在沈沅的脖子上。沈沅脸色惨白,却昂然站着,被封堵着嘴,她说不出话,大大的圆眼睛却没有流泪,而是冲着杨寄微微一弯,显出一个温暖的笑意。
  杨寄已然腿软,本能地往前一迈,张口结舌想和皇甫道知求情。沈岭在后面狠狠拽着他的袖子,低声道:“生死关头,你准备押什么宝?还是跪下认输?但是你此刻有不赌的机会吗?”
  是啊,押什么宝?能不能不赌?杨寄瞬间清醒过来:他和皇甫道知求情讨饶?不是与虎谋皮?一旦他的弱处被皇甫道知抓住,今日_逼宫,前此拟诏,都成了司马昭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只能灰溜溜退兵、俯首、称臣,多年谋算必不能成功不说,还会被剪除党羽,最后成为全天下的笑话,脸皮再厚,只怕也难翻身。
  “忍着!那是我妹妹!忍着!”沈岭在他背后喃喃道,听得出是咬紧着牙关,憋出的狠话。
  世间大勇,莫过于弃!
  杨寄一时清醒,一时迷乱,身形看着挺直,其实背上汗出如浆,双腿一直在打颤。在战场朝堂打拼的经验告诉他,此时放弃,必然一败涂地;可是面前数十步之遥,就是阿圆!看得见,却又似隔着最遥远的距离。
  他在颤抖挣扎,对面丹墀上那位又何尝不是?对他而言,身后就是万丈悬崖,退无可退,选择赌这样一场,除了舍命,也别无他法——他皇甫道知已经没有赌注,只剩一身一命及一个正统的身份,可以与杨寄一搏。
  皇甫道知手中的匕首缓缓从沈沅耳侧划下去,鲜血顺着沈沅的耳朵一路流下来,到她圆润柔转的下颌角又流向小巧的下巴,凝聚成一滴一滴的赤红玛瑙珠子,落在前襟上。疼痛和恐惧到了极致,沈沅反而不那么紧张了,西风吹过天宇发出的“呜呜”声,太极殿檐头的铁铎发出的“玲玲”声,早春北归的大雁从天空掠过发出的“昂昂”声……万物天籁,令人陶醉。
  沈沅遥遥地凝视着杨寄,刀刃划过的疼痛仿佛已经感觉不到了,只觉得那道凉一点点往下探到了咽喉,温暖的血并不汹涌,细细的一线流下来,所到之处如冬日炭盆里暖手的温度,如在历阳城头看到杨寄的驺虞旗时心头的温度,如枕着他赤_裸的胸膛熟睡时脸颊的温度——为他而死,并不痛苦,只是有些担心:阿末,未来的你,没有我,可还能坚强?可还有笑容?可会绵延着一线思念脉脉不绝,成为永恒的伤痛?
  …………
  电光火石间,一声锐响划破长空,皇甫道知一声闷哼,沈沅觉得颈侧一阵轻松,随即是“哐啷”一声,匕首落地,而皇甫道知左手握着右手手腕,牙关紧咬,额角均是豆大的汗珠。
  严阿句握着弹弓,长吁了一口气,然后眉花眼笑,立功似的显摆道:“嘿!正中!”
  杨寄只是暂时松了口气,旋即又紧张起来。他向前奔跑了几步,到丹墀下大声道:“陛下!我们俩结的怨,不要叫女人掺和进来!放她下来,我们都好谈。要么,你又敢不敢像个男人一样跟我单打独斗?”
  他明明是激将,但皇甫道知居然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拔出腰间的长剑,他目光粼粼,里面有愤怒、仇恨、求死的决心、报复的快意,混杂在一起,使嘴角噙着一丝狰狞的笑意,左手的剑尖指向丹墀下的杨寄,道:“好!我们单打独斗!”
  皇甫道知虽然也带过兵,但毕竟还是一副书生形貌,又只有不灵便的左手能用,怎么可能是高大健硕的杨寄的对手?趁大家看戏一样愣神之际,他身后的几名宦官不则声地把沈沅和一旁的路云仙身子一扭,推进了太极殿的大门里,旋即用铁锁链把两个门环拴上了。
  “你干什么?!”杨寄一声怒吼,盯着宫殿门,一步三级往上而去。
  沈岭在后面一把拉住他,整个人被带得扑倒在地:“别急!他……他在求死,等你犯弑君的罪过!”
  “弑就弑!”杨寄咬牙切齿,“混蛋王八羔子!再不放阿圆,我就要杀了他!”
  “那他求仁得仁,而你变作乱臣贼子!禅位诏书立刻成了一团废纸!”沈岭忍着膝头的剧痛,说道,“若是凭兵力攻占就可以称帝,苏峻为何不称帝?侯景为何不称帝?曹操、司马懿为何不敢受禅位?王莽为何败如山倒?你刚破建邺的时候为何不称帝?!”
  还不是为了名分!明知道就是骗骗百姓、骗骗后世,可却因为能堵住多少怀有异心的人的嘴,必须要搞什么天道,什么星象,什么谶纬,什么祥瑞;还要搞什么禅位,三禅三让,都是做戏罢了!“都忍到这时候了!”沈岭道,“再忍一次,里面有我们的人!”
  他的话没说完,自己先愣住了。片刻的对话间,太极殿涂着胡桃油的青瓦上,突然一股一股地冒出浓烟来,窗纸上忽闪忽闪着橙黄色的光,时而又被一团团黑色的烟雾占据,火舌一下一下地舔舐着,突然一道赤红的焰头窜出来。太极殿里还有些服侍的宫女太监,好多声音混杂在一起,是殒命前最恐惧的尖叫。
  杨寄已然惊悚得怪叫起来:“那声音是阿圆!是阿圆!”不顾一切就要往里面冲。
  而挡在太极殿门口的皇甫道知,诧异地回望了一下,便兴奋地仰天大笑起来:“天意!杨寄!这是天意!”他双眸反射着火光,显得也像火苗一样在灼灼燃烧着,听见身后大殿里的呼救声、拍门声,听见不知谁挤向大门时门环和铁链的碰击声,听见火苗冲破窗棂,梁柱挨次坍塌的声音,他的脸上便是无端激动的亢奋神色,挑着眉看着冲过来的杨寄,挑衅地期待他来杀自己。
  他横身站在门前:“杨寄,你要进去?踩着我的尸首过去!”
  杨寄的刀抽出了半截,切齿的恨啊!可是他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报仇!所以他又把刀塞回了刀鞘,狠狠将皇甫道知的刀刃一拨,夺过来远远地丢掉,又一把推开他。
  金丝楠木的门扇已经滚烫,杨寄的手刚触到门环,便本能地缩了回来。他刚想把铁链劈开,门却突然塌了,里头喷涌出滚滚浓烟,呛得两个人都大咳起来。
  杨寄试了几试,摒着呼吸想冲进去,但是滚热的浓烟和窜出来的火苗又把他逼了回去。他气急败坏地回头道:“水!给我衣服上泼水!”
  虎贲侍卫冲过来,没有泼水,而是把杨寄和皇甫道知拉开。两个人都奋力挣扎,然而敌不过人多,都被从最危险的门口拉了开来。
  “阿圆!阿圆……”
  大家扭头看着太极殿的熊熊烈火,里面惨哭嚎叫越来越小,慢慢没有了,巍峨的大殿静静地燃烧着,黑色的天幕中仿佛升腾起一支巨大的火把,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时不时听到梁柱倒下的巨响。杨寄虚弱的哭腔在间隙里响起来:“去救我的阿圆……去救……”
  火烧到第二天清晨才自然熄灭了——用桶装水扑火,无异于杯水车薪,那样熊熊的火势无法可救。
  一脸憔悴的杨寄盘膝坐在丹墀下,身旁或坐或站的是皇甫道知,是沈岭,是眼看着太极殿惨剧发生的所有人。大家都默不作声,偶尔瞟一瞟这场赌局中的两位,皇甫道知在皇位的争夺中是输了,但是,这场当面的赌他还是赢了。
  

  ☆、第224章 废墟登基

太极殿已经化作一摊焦黑的废墟,一点生气都没有了。杨寄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步伐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跄跄往废墟上而去。
  炭黑色的砖墙、未燃尽的梁柱,冒着袅袅的青烟,散发着焦臭的气味,犹带着阵阵热浪。宫殿里的一切都没有了原本的形状,大约可以看出破碎的瓷片、半熔的金器,还有一具具黑得分辨不出脸蛋身形,因垂死挣扎而扭曲的尸体。
  上柱国大将军、尚书令、秦国公杨寄,那个传说中是天上驺虞白虎下凡的战神,传说是上天以星象和铜鼎预示着将要代替大楚的帝王,此刻垂挂着眼泪,咬着牙根,伸手在还滚烫的废墟里卖力地翻找起来。他的手被烫得红肿,被碎瓷片划出一道道口子,鲜血顺着流下来,暗隐的炭火烙到皮肤上发出焦臭的气味,他脸色发白,却无人认为会是因为疼痛——他的手没有停过,没有为火烫的木炭或金属而畏缩半分。
  有人想来劝,沈岭一个眼色止住了。
  而后,杨寄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双手在废墟里奋力刨动着,挖出一具早已看不出形象的焦尸抱在怀里,伸手在尸体的耳垂处抚过,然后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大家分明瞧见他像个孩子似的,嘴角抖了抖,眼睛一眨,便是一串泪水滚落下来,而后,他抱住那具尸体,埋头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沈岭疾步走过去:“这……怎么了?”杨寄腾出一只手,拽住沈岭的衣摆,抬头啜泣道:“阿……阿圆……这是我的……阿圆……”
  尸体的耳垂上钉着两枚小小的圆形耳珰,被杨寄手指抚摩过后,黑乎乎的耳珰露出一点金泽,这是杨寄在第一次和阿圆同床共枕之后,拿出这对金耳珰作为订婚的信物,沈沅当了大将军夫人之后,也从来没有肯换过耳珰。
  沈岭瞬间被击中似的摇了摇,但他并没有像杨寄那样伤心得昏天黑地,他低头摸了摸那尸身的手腕,又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而后垂泪道:“尚书令,保重!”
  他们耳边响起了一阵乐得近乎疯癫的狂笑,他们的陛下皇甫道知坐在废墟边,看着曾属于自己的宫殿化为灰烬,看着痛苦万状的杨寄,看着杨寄怀里的焦尸,笑得止都止不下来。
  杨寄发疯似的,从身边拔出刀,愤恨地指着皇甫道知。但他又把刀放了下来,说:“陛下疯了!”又低声对沈岭说:“千刀万剐都便宜了他!”
  沈岭拭了一把泪,语气依然冰冷得没有任何感情似的:“赌场上,这一把输了,是不是该把下一把的机会奉送给对手?”
  二舅兄的意思杨寄明白,情感上,他想把害死阿圆的人千刀万剐,但他不能再担“弑君”的恶名,已经输掉了沈沅,现在若克制不住自己,再白担这个名声,沈沅真的就白死了!杨寄咬牙切齿地对身边的人说:“你们都看见了,皇帝陛下已经疯了!带他下去,与朝中众臣商议办法!”他怀里牢牢抱着沈沅的尸体,垂头望去便是满目柔情,又是满面泪痕,最后用自己的绛红斗篷裹住了她,声音哽咽但清晰:“这是我的妻子,我的夫人!被疯癫的昏君害死了!”
  晨风呜咽似的响起来。虎贲营侍卫,还有被他提拔起来的北府军武将,全都放下刀兵,默默垂首,哀悼死去的无辜者,更是哀悼一个王朝的没落。
  沈岭一个眼色过来,唐二和严阿句赶忙上前,一边一个扶掖住杨寄,并在他耳边说:“明公!接下来要紧!要紧!您撑住!”
  杨寄茫然地看着天宇,这算是他赢了?可是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他虚弱得双腿软弱发颤,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他的孩子,他的亲人,他的兄弟们,他的跟随者,还在殷切地盼着,他没有虚弱的权力,只能强撑着用接下来的忙碌,来强迫自己忘记现在发生的事情。
  太极殿已经烧毁,宫城之外,被圈在台城之中的尚书省顿时成了机要之地。
  沈岭从杨寄身边经过时,狠狠地掐了他胳膊内侧一把,示意他清醒过来,这会子,该唱的戏还要唱,该演的戏还要演。杨寄满面泪痕,情绪恍惚,只听沈岭哀声道:“庾皇后阖然薨逝,陛下伤怀已久,今日突发癫病,先欲持刀杀人,后又纵火烧太极殿。尚书令带虎贲侍卫救火不及,现在已经将陛下安置在后苑。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众位同侪意下如何?”
  前来早朝的大臣,面面相觑也好,不能服气也好,还是暗自欢欣也好,都不能改变已成的事实——皇帝皇甫道知疯癫了,自己放火烧了大殿,现在皇子年幼,皇室无人,与其强撑着再从皇甫氏里寻一个孩子当傀儡皇帝,不如按着大家已经心知肚明的方案,拿出禅位诏,让杨寄名正言顺地登基。
  于是从何道省开头,道:“《诗》不云乎:‘侯服于周,天命靡常。’陛下的禅位诏书早已传达各处,只是杨公谦逊,坚辞未肯。现在形势迫人,杨公不如勉为其难,也是应上苍预示,全万姓期许。”
  立刻有人随着点头:“五星连珠,本就是旧朝没落、新朝将兴的预示,而且杨公深得民心,就顺应天意民意吧。”
  杨寄摇摇头,满脑子都是沈沅,眼前都是黑的,说了句“我何德何能”就扶着案桌,双泪滚滚,再也说不下去了。
  大家劝的劝,说的说,懂行的都赞颂杨寄有周公之德,又说些什么“周公辅摄,还政成王,还是因为成王改过自新,现在这位陛下疯疾既犯,可是治不好的!国家划黄河而治,北边燕国本就虎视眈眈,国可无皇甫,不可无杨公,不如杨公取而代之。”还有的干脆举着笏板跪了下来,口诵“万岁”,把奉杨寄为君的意思直截了当表达出来了。
  跪倒一个,就有两个三个,最后观望的人也不得不从众。尚书台伏地的朝臣一片一片的。杨寄起先还扶一扶,但是他自己也精神不逮,流着泪只是摇头,最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离他最近的沈岭要紧膝行上前,直接就称呼道:“陛下!国事为重,请善自保重!”杨寄就势跪坐在坐席上,含泪道:“这个时候,大家如此信任我,杨寄实在惭愧之极!”
  太史司很快算好了良辰吉时,杨寄在南郊坛柴燎祭天,大赦天下,等于正式得到了上天的认可,成为了新一任的皇帝。接下来,由新皇帝下达命令,改国号,定年号,修缮太极殿和太初宫。
  一系列的繁忙让杨寄暂时把伤痛压抑在心里,可是他的憔损状貌大家都能够看见,夜来难寐,给他的眼角添了些许细纹,无心处置的胡茬点点生在发黄的脸上,缁绫的衣裳更显出精神不振的模样。但是,有些话题回避不掉:皇帝继位,祭过天地,祀过先祖,接下来就是安置后宫,分封太子公主等等。治国平天下时,不能忘记齐家。
  “这有什么难处置的?”杨寄萎靡地地支颐道,“沈氏自然是皇后,追封的诏书和当拟的谥号,中书省进呈过来便是。太子自然也是朕的嫡长子杨烽,当年他母亲……”沈沅在乱军之中生下了阿火,他在背后接生,这是两个人最艰难的一段光阴,可现在回想起来,居然变得比一切都美好。他眼中莹莹的光,追忆的华美一闪而过,俄而化作黯然的叹息。杨寄挥挥手:“还有大公主和二皇子的封邑,中书省拟定吧。”
  沈岭低头称是。却有一个不知死活的朝臣举笏板道:“大行皇后去世,足堪可惜!但是陛下后宫岂能无主,听说之前与太原王氏有议亲,不如再册皇后,天下有国母,岂不是新朝的圆满鼎盛?”
  发言的在那儿沾沾自喜呢,冷不防杨寄劈手取过御案上的瓷笔筒,朝着下头就砸过去,瓷笔筒落到那人的脚面儿前,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旋即瓷片飞溅开来,把那官员剩下的几句马屁话全数砸回了肚子里。
  “退朝!”杨寄硬邦邦地说,拂袖离开了。
  临时用作处理政务的尚书省一片寂静,原来这是皇帝陛下不能揭起的伤疤。
  头七的法事已经做过了,杨寄心里的伤恸却完全没有减少,每每到停灵的地方,几乎不敢过去,却又心心念念想去看一看。这次,不例外的,又是赧然地进去,刚刚见到棺椁,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下来,心里疼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灵堂里到处白纱飘拂,杨寄的三个儿女此刻按着规矩正跪在蒲团上为母亲守灵。三个小小的身量俱是穿着白衣,杨寄又是鼻酸:可怜他的孩子们,还没过上皇子公主的好日子,却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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