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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善-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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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见善
作者:楚寒衣青


☆、第一章 癔症

  人什么时候要死,只有自己最清楚。
  徐善然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意识一时模糊,一时清醒;眼前的景象一会儿是小时候的闺阁,蜻艇腿卷草纹香几上的白玉双耳三足香炉中冒着丹桂的清甜,穿青枝缠花纹袄的妈妈站在床头斥骂小小的还一团孩气的丫头;一会儿又是自己寝室雍容华贵又暮气沉沉的摆设,苦涩的须弥香直冲天灵,玉琵玉琶两个丫头的面容隐在模糊的帘拢之后,眼底唇角全是愁苦。
  
  时间如同水波一般带着她晃悠悠的飘荡着。
  她躺着,安静地等着,不断轰鸣的耳朵里渐渐能听见声音了。像遮得严严实实的布帛忽然抽了线,于是终于有空隙让声音能够挤进来。
  那是她乳母的声音。
  柔美的女音因为蓦地拔高而显得有些尖利,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地传进徐善然的耳朵里。
  “我不过离了一瞬你们竟这般不经心,显见是打量着四太太性好不计较,却不想想耽搁了姑娘岂是你们吃罪得起的!”
  “一屋子的人还有没有一个喘气的不干吃饭会说话的!姑娘到底怎么了?”
  
  蒙了层五色纱的窗格在阳光下转着细微的光芒,院中影影绰绰有人影晃过。
  徐善然慢慢看清楚了屋内的陈设。
  像是收拢在记忆里的东西一一跳了出来。
  紫檀木座的山水画屏,斜插着冬梅的龙泉大瓶,挂着老叟访南山图并一张琴的雪似墙壁,依次摆放着案头清玩的大书桌……
  徐善然又费力地将自己的目光转到了屋内的人身上。
  一个梳圆髻的妈妈站在床边冲她笑着说些什么,唇角虽然高高扬起,脸上却又有挥之不去的惊慌,四个丫头都呆在角落,低垂脑袋不敢出声,整个身子都像僵住了一样没有动弹。
  
  李妈妈,竹实,棠心,绿鹦,红鹉。
  在她出阁之前陆陆续续都走了。有做错了事被撵的,也有大了老了被家人接走婚嫁供养的。
  现在想想,她们没有跟她到林府,真是一件值得多多烧香的好事情。
  
  她怎么会梦到小时候呢。
  是病糊涂了吧。
  徐善然这样想,然后又想:
  是菩萨的慈悲吗?让她在下地府之前再看看生自己养自己的地方?
  可是再熟悉的景致,没有了熟悉的人,也不过徒添伤怀,不如不见。
  
  她轻轻地阖一下眼,再张开的时候,那鲜妍明媚的闺阁就如同薄纱一样被轻轻抽走,再映入眼底的,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双螭团寿字罗汉床和窗户外那株连叶片都被她数了个遍的梧桐树。
  鲜亮厚重的锦被像一层沉重的铠甲压在她身上,被下的肢体没有一处不泛着酸和疼,鼻端嗅着的须弥香忽然浓重起来,嗅着嗅着,思绪便仿佛被牵引着将她出嫁后的人生又一一回味了个遍。
  惊慌的、苦涩的、冰冷的……也曾经有过一些婉约甜蜜的日子,但最终都和着那些痛苦,加倍地变成滚烫的怒火和憎恨,搁在胸腔之内,片刻不熄,烧心烧肺的燥热。
  
  这一日的天气尚算不错,榻边的窗格被推开,晨风刚好将几朵梧桐花吹进窗户,落到被面之上。
  徐善然盯着窗外的梧桐树看,高高大大的树木几乎遮蔽了她眼前的天空,偶有的几隙阳光,也如同被施舍般地落到地面。
  她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极为看不惯这棵高大的乔木。
  习惯了北地开阔的她在刚刚嫁到江南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不习惯,不习惯江南的天气,不习惯江南的饮食,不习惯江南的服饰,也不习惯从姑娘到媳妇的转变。
  
  京师一等国公府的嫡女,便是宫里头的那些娘娘也未必有的出生,嫁到谁的家里头都不算高攀,何况虽为世家,但家中大人却只领了一个三品职衔的延平林?
  所有人都说她低嫁了。
  唯独她自己觉得还好。
  纵然门第稍低一些,难得的是传承日久,规矩俨然,族中不止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古训,更兼夫婿十分能干,她嫁过去那一年,也正好是夫君金殿传胪的那一年。
  本身有家世、有嫁妆,夫婿能干,夫家也规矩守礼,更没有妾室庶子的闹心,怎么看她都应该如同在国公府一般,继续着自己金尊玉贵的生活。
  
  大抵也有过这样的一段日子吧。
  她和林世宣的感情并不糟糕,最浓情蜜意的时候,她也在床笫间咬着对方的耳朵撒娇卖痴地说等自己成了这个家的老封君,便要将所有挡着光线的树木都给砍掉,当先的自然是那棵种在主院,将小半个院子都密密遮盖的据说都有三百来年的梧桐树。
  不过一棵树而已。
  林世宣揉着她,唇角眼底永远是那种耐心又细致的微笑。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然后又是被翻红浪,一觉天明。
  
  睁眼盯久了窗外,眼前又是一片花白。
  徐善然倦怠地合起眼睛,静静躺在榻上,没过片刻,就感觉有人到了左近,细碎的窸窣声随之在耳边响起,是玉琵和玉琶细声的对话:
  “老夫人呢?”
  “还在睡着。”
  
  两句话落,房间又恢复了安静。
  徐善然感觉到盖在身上的被角被掖了掖,又有各种细碎的声音,间或还含着某些古怪的响声,像是气死风灯上破了个口子,又恰好有风吹过……
  她睁了睁眼,眼皮却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只裂开了一条缝隙够她看见窗前的那片深绿,就再次合上,带她重新陷入黑暗。
  
  耳中的人声倒还算清楚。
  玉琵稳重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急切:“我说你这个小蹄子,你好端端的抹什么眼睛,是谁给你气受了你好在老夫人面前做这副模样!”
  跟着是玉琶还带着哽咽的嗓音:“多少年姐妹了你这样说我?我只为老夫人……”
  “为了老夫人,便更不该这副模样!”
  “我只是忍不住——”
  话到这里一转,又有第三个声音插了进来:“老爷过来给老夫人请安了。”
  房间内静了片刻,跟着玉琵的声音响起来:“老夫人还在休息,请老爷回吧。”
  
  阖着眼睛的徐善然费力地牵动了一下唇角,嘴角似扭出了一个弧度,又平复下去。
  年轻的时候说成了老封君,就要将院子里挡阳光的大树全部砍去,但等她真当了老封君,她看着院中的这棵大树,却越看越觉得可爱。
  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如同眼前的这棵大树一样,将自己的根须深深扎在林府之中,掌控着遮蔽着林府的一切人事。
  
  院中的丫头到底没有挡住一心尽孝的儿子。
  徐善然听见对方进来,跪在床头抹泪自责,句句不离愿意折寿换她安康的表白,唬得一屋子的下人劝着架着,吵吵嚷嚷好一阵后,徐善然的耳边才恢复清净。
  
  这时候又是玉琶呸了一声,快言快语说:“我看老爷要是真有一分孝心,就不该每次来都要哭天抢地指天立誓一番,外头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家的老夫人已经过身了呢!”
  玉琵怒道:“还不闭嘴,合着事情你做就行,别人做就不行?”
  “那哪一样……”玉琶回了一声,声音到底歇下去,房间内便再没有了交谈声。
  
  是不一样的。徐善然心想。
  她身边的这几个丫头,身契收着,打小调/教着,一日日放在眼前看着,从垂髫稚童看到如花似玉,哪一个不比那个对她又畏又恨的庶子贴心贴肺?她们流的眼泪,她相信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她;而那个庶子呢,她也相信是真情实意。
  真情实意的喜极而泣。
  
  多高兴啊。
  压在上头的嫡母要死了,磋磨亲娘药死亲娘的嫡母要死了,掌控着他成长乃至婚姻的嫡母要死了,一手推他上官位又抓住他没法放下手中权柄的心理而日日受着尊崇供奉的嫡母终于要死了。
  熬着、熬着、总算熬到了这老妖婆先走一步,世上哪还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呢?
  
  “姑娘?姑娘?姑娘回答妈妈一声好不好?”
  “姑娘是不是在跟妈妈做游戏?姑娘该起身了,姑娘想吃什么想穿什么,且说一声可好?”
  “姑娘,太太马上就……”
  过去的声音在回忆的间隙里又遥遥地传来。
  徐善然努力想要辨认清楚,却有另一种摸不清的力量将她禁锢在回忆里。
  
  大概真没有多少时间了,回忆绕着回忆,搅得她都有些不安生。
  在她的记忆里,她和林世宣甚少争吵,便有几句拌嘴,也没有将气过了夜的。
  翩翩贵公子,皎皎世无双。
  那些说她低嫁了的女人后来听闻林世宣的风仪后,不知有多羡慕她又将手中的帕子揉碎了多少。
  再加上林世宣只有她一个妻子——至于那些通房歌妓,不是没名没分就是不在眼前杵着,她也犯不着生那个闲气——她真算是一颗心都扑在了对方的身上。
  所以最后。
  最后,在知道林世宣一碗一碗的药想要药死她的时候,她才真正觉得天塌地陷了一般。
  
  外祖绝嗣,满门凋零。
  娘家获罪新帝,男丁也多是流放千里。
  但国公府的女眷还留在京中,嫁出去的姑娘也并不跟着获罪。
  那一段时间里,徐善然将出生二十多年里都没有尝过的苦头尝了个遍,忧虑亲人,忧虑自己,仅仅几天,就瘦得尖了下颔。
  是林世宣执着她的手说世有三不去,她永远是他的原配嫡妻。
  
  其实这个时候,不管林世宣是要将她送进家庙还是一纸休书,她哪怕苦恨对方无情无义,也只无言以对。
  婚姻结二姓之好,出嫁女因娘家而煊耀,难免也因娘家而飘零。
  她能够理解林世宣。
  他刚刚从京师外放,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又要扶起延平林,不可能得罪新帝。
  家庙或者休书,她都接受。
  但林世宣在她面前喁喁情语,一转眼却将害命的药并食物递到她手中。
  当时她已经喝了有月余了,渐渐的便在床上不大起得来。林世宣每每来看她的时候总要温言软语抚慰一番,她也拼命想要提起精神,她还有亲人,还有孩子,还有丈夫……
  直到她当时的贴身大丫头跪在脚踏前,单薄的身子委顿在地,颤栗哭泣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说了很多,徐善然一个字都不相信。
  林世宣为什么要杀了她?
  她没有了娘家撑腰,不管是进家庙还是休书,她都没有办法反抗。
  而他们夫妻数载,朝夕相处情投意合,膝下还有一个刚满五岁的佳儿——
  便是一只猫,一条狗,养了那么多年,丢了伤了也要心疼一阵,何况是日日同床共枕的妻子?
  林世宣胸膛里的心是黑的,冷的,还是空空如也的,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会努力更新的》《
  架空,多架明清二朝,但文中肯定有些和两朝都不一样的地方^^
  




☆、第二章 亲人

  徐善然又陷入那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飘摇之中了。
  周围的景致都模糊成了深深浅浅的色块,她被笼罩在这之中,渐渐的没有了身体上的知觉。
  她多多少少有感觉到什么人来到了自己身旁,一声一声地在说着些什么,可是不管她怎么认真去听,都不能辨别清楚。
  
  只得继续想林世宣的事情。
  这么久的时间,那么多的事情,结缔、育儿、中毒、丧子、同床异梦、再到反目成仇。她送走了公公、熬死了婆婆,再装着、骗着、伙着外人斗倒了那个男人。
  至亲至疏是夫妻。
  看着那个男人从踌躇满志到愕然倒下,看着那个男人从仪容绝世到骨瘦支零,她最后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畅快。
  也许是装得太久,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骗到耗尽了感情。
  也许是学得太多,学他冷心冷情智计百出,学到熬干了心血。
  到最后,爱也淡了,恨也淡了,林世宣乃至阴郁沉闷的林府对她而言,都只如一根鱼骨卡在喉咙,不吐不快。
  
  林世宣倒下的那一天,对她而言应该是畅快的。
  可是畅快之后又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当身边再没有可以分享的人的时候,再多的富贵,才华,权势,都只如风末青苹,池上柳絮,无根无源。
  
  徐善然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贴身的丫头跪在床前,瑟瑟发抖的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诉她,一声一声说林世宣如何在药里粥里加相克之物,要让她毫无痕迹地死去。
  她不想信,不能信,不敢信!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心腹,如果她还有娘家可靠,大可大刀阔斧地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但她已经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了。
  仅剩的,仅余的,丈夫,到底是爱着她,还是想要杀了她?
  徐善然最后在林世宣来看自己的时候提了一个要求。
  她希望将自己的娘亲接到别都来。
  娘家获罪,正子嫡孙的男丁都判了流放,唯有她这一房的庶兄,因有恩于新帝,得以被特赦留京,照顾家眷。
  在她的印象中,这只是一个老实的,和她没有多少接触的庶兄。
  可是嫡母、生母俱在,又是庶子当家,哪怕这个庶子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恭敬,她也能够想到自己娘亲的日子。
  只怕过去有多恭敬敬着嫡母,未来就有多不恭敬待着嫡母。
  把母亲接来的念头在她接到消息的时候就有了,可是直到此刻,她才将其宣之于口。
  
  然后——
  林世宣回答了。他面不改色,毫不迟疑,就抱着她,回答她一个朗朗的好字。
  太像最初时候他在床笫间答应她砍了那棵梧桐树的时候了。
  她一抬眼睛,依旧能看到对方眼里依稀闪烁着的温柔,那么真挚。
  徐善然几乎沉溺在这样的温柔之中。
  然后在无边的和暖中,她慢慢地醒过神来,从心底感觉到一点寒凉,进而这点寒凉便顺着血液流淌周身,叫她手足冰冷。
  
  她前几日才从娘家的义子哥哥处得到消息。
  流配边关的徐家人在解押的路上糟了强人,连同押解的官差在内,没有一个活口。
  她的娘亲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就投了缳。
  新帝震怒,下旨严查,又将徐家仅剩的庶子连连拔擢,以示加恩。
  在她的哥哥找过来的时间里,这件大案子已经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林世宣不可能不知道。
  林世宣在骗她。
  他怎么能这样理所当然,毫不造作地骗她?
  
  这个时候,距离徐家人事发已经过了十来日,距离她母亲投缳也过了旬日。
  她的义子哥哥在徐家出事之后擅离职守,一路从边关潜逃进来,再找到她的时候,都能将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
  而端端正正呆在家中,丈夫是詹事府少詹事,为正四品命妇的她连自己父母死绝了都不知道。
  没有人能明白那一刻她心中的恐怖。
  她看见的,听见的,有什么是真的?
  她是不是庙里那尊泥塑的菩萨,一年到头,只要任人贡上三注清香四季蔬果,就能闭起眼睛,遮住耳朵,露出端庄微笑?
  
  林世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善然后来想了很久,看了很久,终于慢慢地明白过来。
  他的心确实是黑的、冷的、空空如也的。
  哪怕还有一点儿的温暖,也从来不曾停留在她的身上。
  对林世宣而言,女人真正如衣服,一件旧了总有新的,一件坏了更有好的。
  在他的心目间,排行第一的始终是他的滔天权势满腔抱负,排行第二的也还有延平林氏,而余者便皆如尘埃草芥,不值一屑。
  
  林世宣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徐善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否认这一点。作为只差一步便要进内阁,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宰辅的人,他有资格得到这个称赞。
  可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走到这一步,有谁是傻瓜?只要有一道缝隙,他们哪一个都能抓住机会将其撬成擎天裂罅。
  徐善然心里有畅快,也有得意,虽然不长久,但到底是有的。
  她看着愕然倒下去一下就中了风的男人,一瞬间想了很多。
  在他因为她娘家败落既要清誉又要圣眷而要药死她,又因为被公主看上赶忙收手治好她的时候;在他在书房里因明知她在外头看着而对心腹潸然泪下说出她父母的事情,说“性命垂垂,不敢说且不敢不说”的时候;在他们一起看着稚儿小小的身躯失去最后一点温度,她连着吐了好几口红,他照旧揉着她,沉着声音安慰她的时候。
  他一定没有想到,自己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徐善然何尝想得到?
  从头到尾,她在外人眼中都是一如既往的金尊玉贵。娘家没有出事的时候,有着帝国数得上的家世;等娘家出事了,夫家又权势赫赫如日中天。
  忒的好命。
  外头的所有人都这样说她。
  可她丧父、丧母、丧子——
  到最后,也只有一个婢妾生的庶子,在她的床头明着哭,暗着笑,日夜盼她早点死。
  
  徐善然并不如何恚怒。
  这个庶子的路她早就安排好了,他是哭是笑,是唱是念都无甚关系。
  人这一辈子,眼睛瞎上一次就够了。
  至于她自己。
  她还有什么没有经历过,没有享受过?
  也差不多了,该下去了。下去看看,看看父母,看看稚儿,他们会嫌她来得太慢吗?会认不得早已失了原来面目的她吗?
  
  模糊成一团的眼前忽的一亮,像是有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拨开了迷雾。
  徐善然看见一个妇人站在自己的床前。
  那妇人微胖,圆脸庞,头插白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并二三草虫钗子,双耳垂着一对赤金镶宝玉兰坠子,外罩一件滚银边藕荷色暗花纱绣百鸟百花披风,底下则穿一件茄花色对衿袄。
  她眉头蹙着,白皙圆润的脸庞写满了担忧,双手轻轻拍着徐善然的肩膀、胳膊,点了胭脂的嘴唇一张一合,徐善然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但是她能够辨认出对方的口型。
  她在叫善姐儿。
  她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娘亲,娘亲,娘亲……
  
  像一壶煮沸了的水滚起来,徐善然在看见人的那一刻,脑海里来来回回翻腾的都是这个字眼,眼底心间都被面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占据。
  平静了很久的心湖突然被搅乱,酸涩从心尖处一路蔓延到眼眶,但干涩的眼眶早已落不下任何一滴泪来。
  她想抬抬手,就抬抬手。
  擦去母亲眉间的愁绪和惶恐。
  她还想张张嘴,就张张嘴。
  说上一句迟了很久的话,告诉母亲别怕。
  别怕,爹爹死了还有我,我就来了,娘亲等等我,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可她的身体被看不见的锁链捆得严严实实的,又被牵着继续飘荡,走着走着,面前母亲担忧的面孔忽然被林世宣微笑的脸庞所取代。
  瘦到突出了颚骨的脸颊上已经隐约爬出皱纹,笑着再没有了往昔灼灼风采,只剩一对眼睛依旧锐利的林世宣。
  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她,好像能洞穿她的衣服和血肉,一直看进她的心底。
  但她坐在床边的海棠绣墩上,微微笑着和林世宣对视着。
  她早就不怕这个男人了。
  
  那是在林世宣弥留之际。
  “我快要死了。”躺在床上的男人感慨说,声音溢出口腔,像生了锈的铜器互相碰撞,沙哑暗沉。
  这是又一个晴朗的日子。整座府邸都因为主人病情的恶化而忧心忡忡,少了花匠的打理,庭院中的那株梧桐树都将枝桠伸进了卍字雕花窗格。
  林世宣盯着枝桠上零星的绿色,忽然问徐善然:“你不是说想要将院子里的梧桐树都砍掉吗?怎么这么久了,它还长着?”
  “父亲母亲都喜欢它们,我将它们留下来,也是对父亲母亲的孝道。”徐善然坐在绣墩上。长长的裙子掩着她的绣鞋,她坐直肩背,侧着头,平和地对林世宣说话。
  林世宣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咳嗽,好一会才缓和过来,又是好笑,又是叹息:“徐善然,我一直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比我预料得要有智慧得多。说真的,我没有想到最后打败我的居然是你,而不是魏水秀,也不是冯庆元。”他缓缓说。
  “但正因为这样,你更应该明白,你根本没有必要斗倒我。你明明知道的……我做成了阁老,难道还能休妻?难道还要杀妻?我做不成阁老,他们难道还会念着你的好,时时刻刻帮助你?这些年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徐善然,你既然聪明得猜到了我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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