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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牌的秘密-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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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击这个悲喜交加场面的,不只是那两个摄影师而已。好几个游客站在一旁,呆呆望着我们一家三口。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一场夫妻母子会,是历时两百多年的一段情缘促成的。

妈妈忽然停止哭泣。她把眼泪一抹,又回复她那模特儿的身分。她转过身子,操着希腊语对摄影师说几句话。他们耸耸肩膀,不知说了些什么,登时把妈妈给惹火了,双方于是展开一场激烈的争论。那两个摄影师一看苗头不对,只好开始收拾摄影器材,赶紧开溜,心不甘情不愿地跑下神殿去了。其中一个甚至还弯下腰来,捡起妈妈扔掉的那顶帽子。从海神庙山门绕出去时,其中一个回过头来,指着手表,操着希腊语,大声说了几句话,神情甚是粗鲁。

别人都走了,我们一家三口反而觉得尴尬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离别多年,亲人重逢,度过乍见那一刻的惊喜后,你往往手足无措,不晓得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太阳已经沉落到古老的海神庙山形墙下方。沿着短墙矗立的一排廊柱,在海岬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我发现妈妈衣裳左下角绕着一颗红心,但不知怎的,我并不感到惊讶。

我不记得,那天黄昏我们一家三人绕着神殿究竟走了几圈,但我晓得,我和妈妈需要时间重新认识彼此,而爸爸这个来自艾伦达尔镇的老水手,面对一个长年居住在雅典,说得一口流利希腊话的模特儿,一时间也不会感到很自在。身为模特儿的妈妈,也同样感到不自在吧。尽管如此,妈妈还是跟爸爸谈论海神庙的事迹,而爸爸则跟妈妈提起当年的海上生活。多年前,爸爸的船在开往伊斯坦堡途中,曾经从苏尼安岬绕过。

太阳沉落到地平线之下,神殿古朴的轮廓阴森森耸立在海岬上。我们开始朝海神庙山门走下去。我跟在父母亲身后,让他们两个大人去决定,这究竟是场短暂的聚会呢,还是长期分离的结束。

无论如何,妈妈得跟我们父子同车回雅典,因为那两个希腊摄影师没在停车场等她。爸爸必恭必敬,打开他那辆菲雅特小轿车的车门,仿佛那是一辆劳斯莱斯大轿车,而妈妈是一位公主似的。

车子才启动,我们三人就争着讲起话来。一路驱车回雅典,经过第一个村子后,我被任命为仲裁人。

回到雅典,我们把车子寄放在旅馆车库,然后沿着步道往上走到旅馆的大厅。我们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没吭声。离开海神庙后,我们一路聊个不停,但谁也没有提到我们这趟旅程的真正目的。

我受不了这种别扭的沉默,说:“爸爸,妈妈,我们该为我们一家的未来作个打算了。”

妈妈伸出一只手揽住我。爸爸则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譬如“一切顺其自然”,听得我直想呕吐。

支吾了一阵后,我们一家三人来到旅馆屋顶的晾望台,喝点清凉的饮料庆祝团圆。爸爸把侍者招呼过来,为我们父子叫两杯不含酒精的饮料,为妈妈叫一瓶最高品级的香槟。

侍者伸手搔了搔他的脑勺子,叹口气说:“头一晚,这两位男士在这儿痛饮,喝得烂醉。第二晚他们开始节制。今晚呢,是女士的大日子吧?”

爸爸和我都没搭理他。侍者记下我们点的饮料,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吧台去了。妈妈对前两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一脸困惑地望着爸爸。爸爸摆出他那张小丑脸孔,狠狠瞪了我一眼。妈妈看在眼里,更加感到迷惑。

一家三口坐在屋顶,天南地北地闲扯了一个钟头,还是没有谈论什么触及大伙儿心中所想的那个问题。妈妈叫我先回房去,上床睡觉。离家出走八年后,她总算开始关心儿子的教养了。

爸爸瞄了我一眼,仿佛对我说:“听妈的话。”我突然领悟,由于我在场的缘故,他们两个大人没法子好好谈一谈他们之间的问题。

毕竟,分居的是他们,而我只会把整个事情弄得更加复杂。

我伸手抱了抱妈妈。她把嘴唇凑到我耳朵旁,悄悄告诉我,明天她会带我去城里最好的点心店,好好吃一顿。我心里也有一大堆悄悄话要告诉她。

回到旅馆房间,我脱掉外衣,拿出小圆面包书,一面读一面等爸爸回来。这本小书只剩下几页还没读。

红心4

……我们也不知道到底谁是庄家、谁在发牌……

面包师傅汉斯呆呆眺望着天空。谈论魔幻岛的时候,他那双湛蓝的眼瞳一劲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然而,故事讲完后,他眼中的神采仿佛也跟着消失了。

夜已经深了,房间里十分阴暗。黄昏时烧起的一堆火,如今只剩下一丝微光。汉斯站起身来,拿一根火棍子撩拨壁炉里的灰烬。

炉火又燃烧了一会儿。摇曳的火光闪照着房间里的金鱼缸和各种稀奇古怪的摆设。

这一整个晚上,我全神贯注,聆听老面包师讲述魔幻岛的事迹。他一开始谈论佛洛德的扑克牌,我整个人就被吸引住。聆听到精彩处,我忍不住张开嘴巴,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儿。我让他一口气把故事讲完,从没打断他。佛洛德和魔幻岛的传奇,汉斯虽然只讲述一次,但我确信每一个细节我都牢牢记住了。

“佛洛德终于回欧洲来了。”汉斯最后说。

这句话我听不出究竟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说的。我只知道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你是指那副扑克吗?”我问道。

“对,那副牌。”

“因为那副牌现在就存放在阁楼上?”

老面包师点点头。然后他站起身来,走进卧房,捧出一个细小的纸牌盒。

“艾伯特,这就是佛洛德的扑克牌啰。”

他把盒子搁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把整副扑克牌从盒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噗噗跳个不停。这叠纸牌中,最上面的一张是红心四。我小心翼翼翻看每一张牌,发现大部分已经褪色了,图案很难辨认,但有几张还挺清晰——方块J、黑桃K、梅花二和红心幺。

“就是这些牌……在岛上四处走动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老面包师又点了点头。

感觉上,我握在手里的每一张纸牌都是活生生的人。我把红心K拿到火堆前瞧了瞧,想起他在魔幻岛上说过的话。我在心中对自己说: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是一个活力充沛的小矮人,成天在一座大花园里嬉耍蹦跳。接着,我又把红心幺拿在手里,凝望良久。

记得她曾说过,她不属于这场纸牌游戏。

“这副牌只缺一张丑角牌。”我把整副牌点数一遍,发现只有五十二张。

面包师傅汉斯点点头:“他跟我一块参加一场大规模的纸牌游戏。这个意思你明白吗,小伙子?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侏儒,而我们也都不知道到底谁做庄、谁在发牌。”

“你是说……那个小丑还在世界上?”

“当然还在世界上,小伙子,”老人说。“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小丑。”

面包师傅汉斯站在壁炉前,背对着火光;他那巨大的身影笼罩着我。我突然感到害怕起来。那时我才十二岁,父亲这会儿可能在家里大发脾气,因为我三更半夜不回家,还待在老面包师的屋子里,其实我也不必太担心,父亲这会儿八成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躺在城里某个地方睡觉呢,才不会待在家里等我回来。面包师傅汉斯是唯一真正关心我、值得我依靠的人。

“那个小丑现在一定很老很老哕。”我半信半疑。

老面包师使劲摇摇头:“难道你忘记了?小丑跟我们人类不一样,他是不会衰老的。”

“你们结伴回欧洲时,你有没有再见到他?”我问道。

老面包师点点头;“只见过他一次……在六个月前吧。有一天,我突然看见一个小矮人从铺子门前跳过去,我赶忙跑出去一瞧,发现他已经消失了。艾伯特,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生命的。同一天下午,我看见一群小瘪三欺侮你,便跑到街上把他们揍一顿,替你出口气,那一天……那一天正好是佛洛德的小岛沉没在大海中的五十二周年纪念日。我算了又算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天是魔幻岛上的‘丑角日’。”

我听得傻了,只管呆呆瞪着老面包师。

“那套老历法现在还有效吗?”我问道。

“看来还有效啊,小伙子。就在那一天我发现你是没有母亲、无依无靠的孤儿。所以,我就请你喝亮晶晶的汽水,让你看美丽的金鱼啦。”

我整个人登时愣住了。现在我才想起,在那场“小丑之宴”中,魔幻岛的侏儒们也曾谈到我的事情。

我吞下一泡口水。

“以后……以后的故事呢?”我问道。

“可惜的是,在魔幻岛那场宴会中,我没把侏儒们讲的每一句话都记起来。不过,我们人类总会把听到的话都贮存在内心里,即使一时记不起来。总有一天,它会突然冒出来的。刚才我跟你讲魔幻岛的故事,就突然想起,方块四说‘请小男孩喝亮晶晶的汽水,让他看美丽的金鱼’后,红心四接着说的话。”

“红心四到底说叮什么呢?”

“男孩渐渐老了,头发变白了,可是在他去世之前,一个不幸的士兵从北方的国度来到村里。”

我呆呆坐着,眼睛只管瞪着壁炉里的火。刹那间,我对生命起了敬畏之心,而这种感觉一直保持到今天。我的一生被概括在一句话里面。我知道,面包师傅汉斯不久就要死了,而我将是杜尔夫村的下一任面包师。我也明白,把彩虹汽水和魔幻岛的秘密传到下一代的责任,即将由我承担。我将在这间小木屋度过一生,等待那一天的来临——那一天,一个不幸的士兵会从北方的国度来到村里。

我知道这个日子还很遥远;下一任面包师抵达杜尔夫村,将在五十二年后。

“我现在饲养的金鱼,也是一代一代从岛上的金鱼繁衍下来的,”面包师傅汉斯继续说。“有几条只活了两三个月,但大都活了很多年。每回看到一条金鱼在玻璃缸里断了气,不再游来游去,我就会觉得很难过,因为在我心目中,它们每一条都是不同的。艾伯特,这就是金鱼的秘密啊——连小小的一条鱼儿都是无可取代的个体。所以,它们死后,我都会把它们的尸体埋藏在林子里一株树下,给它们竖立一块小小的白石碑,让它们的生命有个永久的见证。”

面包师傅汉斯把魔幻岛的故事告诉我之后,再过两年,他就去世了。我父亲是前一年过世的。他死后,汉斯收养我,于是我就成为汉斯所有财产的继承人。临终时,这个我一生最敬爱的老人叫我附过耳朵来,悄悄告诉我一个秘密:“那个士兵并不知道,头发被剃光的姑娘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娃娃。”这是老面包师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晓得,这句话是一个侏儒在小丑之宴中说的,汉斯一时忘记,临终才突然想起。

午夜时分,我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爸爸敲门了。

“她到底会不会跟我们回艾伦达尔?”爸爸前脚还没跨进门槛,我就叫嚷起来。

“这咱们可得走着瞧哕。”爸爸回答。我发现他脸上闪过一抹嗳昧的笑容。

“妈妈答应过我,明天早上带我去点心店。”我有信心,妈妈这条鱼儿迟早会钻进我网中的。

爸爸点点头:“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她在旅馆大厅等你。明天的其他活动,她全都取消了。”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瞪着天花板,好久才睡着,爸爸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知是对我还是对自己说的一是:“一艘全速行驶的帆船,总不能说停就停啊。”

“也许吧。”我说,“但我相信,命运之神站在我们这一边。”

红心5

……现在我得硬起心肠来步步进逼直到获得全面胜利……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试图回想面包师傅汉斯临终时所讲的话。它牵涉到一个头发被剃光的姑娘。正在想着,却看见爸爸在床上翻滚起来。我知道他准备起床了。

早餐后,爸爸带我到旅馆大厅跟妈妈会合。然后,爸爸就得独个儿回到旅馆房间,因为妈妈坚持只带我一个人去点心店。我们跟爸爸说好,两个小时后再见面。

离开旅馆时,我悄悄向爸爸眨了眨眼睛,感谢他昨天找到妈妈。我透过眼神告诉他,我会设法让妈妈清醒过来,回到他身边。

在点心店坐定后,妈妈替我叫了一些吃喝的东西,然后直直瞅着我说:“汉斯·汤玛士,你还小,不会了解我离开你们父子的原因。”

我不想让这样的开场白搅乱我原定的计划,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反问她:“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原因哕?”

“唔,不完全知道……”她倒很坦白。

这种吞吞吐吐的回答,我是不会满意的:“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收拾行囊,离开你丈夫和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们看不到你,除了在希腊时装杂志上出现的几张妖媚的照片。”

侍者端来一盘看来挺可口的糕饼点心、一杯咖啡和一瓶汽水,放在桌子上。妈妈想用这些东西贿赂我,我可不上当,于是我继续说:“整整八年,你这个做母亲的人连明信片也不寄一张给儿子,而你竟敢说你不知道原因。那我现在如果对你说谢谢,然后拂袖而去,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发愣,你心里会有什么感受呢?”

妈妈脱下太阳眼镜,开始揉眼睛。我看不到一滴眼泪。也许她正在努力挤出一两滴来吧。

“汉斯·汤玛士,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啊!”她的嗓门开始颤抖了,眼泪随时会夺眶而出。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我继续说。“八年就是二干九百二十天,还不包括闰年的二月二十九号呢。这八年中一共有两次闰年,两个二月二十九日,我却连母亲都见不到一面。事情就这么简单!我的数学挺不错的啊。”

我特意提到闰年的日子,对妈妈简直就是致命一击,因为那一天正是我的生日。她再也忍不住了,两行眼泪扑簌簌滚下脸颊来。

她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汉斯·汤玛士,你能原谅妈妈吗?”她问道。

“看情形,”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在八年中,一个男孩子能玩几场单人纸牌游戏?我没数过,但我想那一定很多。到头来,扑克牌变成了家庭的代替品。可是,每次看到红心幺这张牌,就会让我想起母亲。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故意提到红心幺,想看看妈妈的反应,但她却显得非常困惑,一脸茫然。“红心幺?”她颤抖着嗓门问道。

“是呀,红心幺。你昨天穿的那件衣裳,不是绣着一颗红心吗?我想知道的是,这颗心到底为谁跳动啊?”

“哦,汉斯·汤玛士!”

妈妈这下可真的惊慌失措了。也许她以为,她离家那么多年,把儿子扔在家里,结果儿子想妈妈想疯了,变得语无伦次。

“问题的症结是,”我继续说,“由于这个红心幺一时鬼迷心窍,离家出走去寻找自己,结果我们父子两个无法完成这场家族纸牌游戏,解不开其中的谜团。”

现在的妈妈可是一副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样子。

我只管说下去:“我们在希索伊岛上的家里,收藏有一整抽屉的丑角牌。但有什么用呢?我们父子两个得跑遍整个欧洲,寻找一张红心幺。”

一听我提起丑角牌,妈妈登时微笑起来:“你爸爸还在收集丑角牌吗?”

“嘿,他自己就是一个丑角呀。”我回答。“我不认为你了解这个人。他自己就是一张牌,可是他最近却忙得晕头转向,费尽力气,想把红心幺从时装童话故事中解救出来。”

妈妈倾身向前,伸手想拍我的腮帮,但我立刻扭开脸去。现在我得硬起心肠来步步进逼,直到获得全面胜利。

“你讲的关于红心幺的那些事,我想我了解。”妈妈说。

“好极了,”我说。“可是,千万别告诉我,你真的了解你离家出走的原因啊!这个谜团的答案,在两百年前的一副神奇纸牌里头。”

“你到底说什么呀?”

“我是说,那副牌早就预言,你会跑到雅典去寻找自己。这一切,都跟一个罕见的家族诅咒有关系。在吉普赛女人的预言和阿尔卑斯山村一个小圆面包里头,可以找到这件事的线索。”

“汉斯·汤玛士,你在愚弄我。”妈妈说。

我装模作样地摇摇头,转过脖子,望望点心店里的其他客人,然后倾身向前,压低嗓门悄声说:“事实是,早在祖父和祖母在佛洛兰结识之前,大西洋中——座非常特别的岛屿上,发生了——件奇怪的事,而你跟这件事脱离不了干·系,你跑到雅典寻找自己,也不是——件意外的事。你是被自己的倒影吸引到那儿去的。”

“你说,我的倒影?”

我拿出钢笔,在餐巾上写下妈妈的名字“爱妮妲”(Anita)。

“这个名字,你能不能倒转过来念?”我问妈妈。

“雅汀纳(Atina)……”她大声念出来。“哦!听起来就像希腊文中的雅典(Athi—rial)嘛!我从没想到这点。”

“你当然不会想到啦,”我神气十足地说。“还有好些事情你没想到呢,但那些事情现在都不重要了。”

“汉斯·汤玛士,现在什么事情最重要呢?”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你马上收拾行囊跟我们回家。”我回答。“爸爸和我等你回家,可以说已经等了两百多年了。我们父子现在开始失去耐性哕。”

就在这时候,爸爸从外面的街头踱进来。

妈妈瞧了他一眼,甩甩手,脸上显露出一副十分无奈的神情。

“你是怎么管教这个孩子的?”她质问爸爸。“他满口胡言,话不好好地说,尽在打哑谜。”

“他的想象力太丰富了。”爸爸伸手拉过一张空椅子坐不来。

“其他方面都还好。”

爸爸这个回答挺恰当。爸爸并不知道,我到底使用了哪一种哄骗战术,促使妈妈跟我们一块回艾伦达尔的家。

“我还没讲完呢,”我说。“我还没告诉你,我们穿过边界进入瑞士后,一个神秘的小矮人一路跟踪我们。”

妈和爸爸意味深长地互相瞄了几眼。爸爸说:“汉斯·汤玛士,这件事以后再谈吧。”

这天相聚,到了傍晚时分,夫妻母子三人终于领悟,我们这一家人实在不应该再离散。我这个做儿子的,总算把妈妈的天生母性给唤醒了。

在点心店的时候,妈妈和爸爸就已经搂搂抱抱,耳鬓厮磨,亲昵得像一对初恋的情侣;离开奇+書*網点心店后,两口子那股亲热劲儿更不必说了。晚上分手前,他们两个竟然当着我的面热吻起来。我很能体谅他们这种行为,毕竟,这对夫妻分离了八年多啊,但偶尔为了礼貌,我也会转开脸去。

长话短说,我们父子俩终于把妈妈弄进那辆菲雅特小轿车,一路驱车北上,直奔家园。

爸爸也许会感到纳闷,妈妈怎么那么轻易就改变心意呢,但不知怎的,我早就料到,一旦我们父子俩在雅典找到妈妈,那八年的痛苦分离就会结束。可是,连我也没想到,妈妈会那么快的速度收拾行囊。二话不说,她把一份模特儿合约撕毁了;在阿尔卑斯山以南的地区,这可是挺严重的一桩罪行。爸爸说,以妈妈的条件,在挪忙乱了几天,我们踏上归途,一路驱车穿越南斯拉夫国境,前往意大利北部。跟南来时一样,我坐在车子后座,但这回北返,前面坐着两个大人。这一来,我要找机会把小圆面包书读完,可就不容易了,因为妈妈会不时突然回过头来,看看我在后座干什么。若是让她看到杜尔夫村面包师傅送我的这本小书,我实在不敢想象,她会有什么反应。

那天深夜我们抵达意大利北部,住进一家旅馆。爸妈让我单独住一个房间。这一来我就可以尽情阅读,不受任何干扰。我一直读到天蒙蒙亮,才把小圆面包书放在膝盖上,呼呼大睡。

红心6

……和日月星辰一样真实……

一整个晚上,艾伯特不停地诉说魔幻岛的故事。我一边聆听,一边在心中想象,十二三岁时的艾伯特会是什么模样。

他坐在壁炉前,凝视着那一堆燃烧了整个夜晚,如今渐渐化为灰烬的烈火。讲述故事的过程中,我从没打断过他——整整五十二年前,他自己就曾坐在这儿,聆听面包师傅汉斯诉说魔幻岛和佛洛德的事绩。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了望对面的杜尔夫村。

天蒙蒙亮。一缕缕晨雾飘漫过小小的山村,华德马湖上笼罩着滚滚彤云。山谷的另一边,朝霞正沿着山壁撒落下来。

我心中充满疑问,但一时又不知从哪里问起,所以就干脆不开腔。我走回壁炉前,在艾伯特身旁坐下来。这位老面包师心肠真好——刚到杜尔夫村时,身心交瘁的我倒卧在他的小木屋门前;他二话不说,就敞开家门收容我。

炉中的灰烬飘袅起一缕缕轻烟,就像屋外的晨雾。

“卢德维格,你会在杜尔夫村住下来。”老面包师艾伯特对我说。他的口气既像邀请又像命令,或者两者兼有吧。

“当然。”我回答。我已经心里有数,我会成为杜尔夫村下一任面包师。我也知道把魔幻岛的秘密传留给后人的责任,将转移到我的肩上。

“我心里想的不是这个问题。”我说。

“孩子,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侏儒们在‘丑角游戏’中念诵的台词——如果我真的是那个来自北方的不幸士兵……”

“那又怎样呢?”

“那么,我知道——我在北方有个儿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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