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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墨旧友-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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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啓均跃然而入,窗户在他身后悄然阖上。他冲我拱拱手,转向颜孝亭微笑:“颜老爷那把火烧得如此旺盛,我家老爷又岂有闲心顾及在下?”
“看来令主还算有点良心,尚能念及骨肉之情。”
“过奖。颜老爷好手段,在下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寻得子车兄行踪。”
“哦?颜某还以为,第一个跟过来的会是令主麾下那位军师呢。”
状况之外的我,昏昏然听他二人一人一句你来我往,大概弄清楚几点事实。
原来花羽不是怙恃全失,他上面还有一个主子。
颜孝亭放了把火,殃及了花羽那主子的至亲,令其□□不暇,暂时找不了颜孝亭的麻烦。
花羽乃其主忠仆,为了某个我还不知道的原因,费尽心思追在小爷后头。
那么——究竟是为了何种原因,花羽才三番五次装作有意无意接近小爷我?他顶头那位老爷,又是何方神圣?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颜孝亭笑道:“小羽啊小羽,这么些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执着。”
听其语气之亲昵,俨然一副故人叙旧的神情。我且惊且好奇,不由向花羽望过去,怀着一颗听戏看传奇的心,泰然观之。
花羽倒没什么浮夸的表情,只淡淡道:“执着无甚好,亦无甚不好。”
颜孝亭将灯花拨高了些,笑道:“说得好。若非这份执着,世上会少上许多乐趣——譬如今日这场好戏。”
不知是否平添一分明亮的灯华所致,我看到花羽眼中泛起一抹莫名的水光。怔忡间,他突然将眼光掠向我:“子车兄,今日啓均到此,是来同你道别的。”
道别?他果然知道我要跑路的事。我浑身抖了抖,干巴巴笑:“你我同窗一场,在下也是万分不舍……”
花羽点点头:“亦有同感。所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待我怔了半晌,他补充道:“让我跟你们一同上路罢,送到船埠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
☆、卅六
送走花羽,我将门闩好,颜孝亭在我身后道:“你相信他?”
我转身望着他,望着那双飞长凤目中的雾霭,怔了怔。
“不瞒你说,一开始,我觉得啓均兄如同一块美玉。”我坐回桌前,接过颜孝亭手中的插花,拔掉枝条上一棵不太显眼的刺,递回给他,“可后来又发觉,他其实更像寒冰。”
颜孝亭盯着送回手中的花枝,笑道:“那孩子心细如发,很会照顾人,还以为卞仁你会被打动呢。”
我犹豫了一下,叹道:“我刚进濯锦书院时,给他送过一盒点心。其实本是出自礼节,书院诸位同窗人手一份,啓均双亲俱失,想必年幼时缺怜少爱,所以才会对如此薄礼记挂于心,甚至五次三番替我解围……”
话被颜孝亭的一声轻笑打断。
颜老爷看着一头雾水的我,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道:“万岁爷已经回宫了。”
我怔了怔,暗中酝酿了一分恭敬的情愫,朝西抱拳朗声道:“万岁爷日理万机,自是不能因为吾等草民耽误国家大事。”
明晚便是除夕,听说宫中会在中庭燎燃檀香篝火,在殿院大摆万人宴席,笙歌管乐不绝,彻夜歌舞不息。届时那些个妃主内眷定会粉妆玉琢与会,绝不放过这一年当中少数几次花枝招展面圣的机会之一,而满朝文武又个个月色兰香,到时菡萏牡丹往那一排,柳大侠——哦不,万岁爷还不把眼珠子都看直了?
颜孝亭道:“元旦那日,四方蛮夷君长皆前来朝贺新正,万岁爷不得不临朝。若非如此,堂堂天子之尊,又何苦日夜兼程赶回京都?”
言下之意,你子车廿未免把自己看的太低了。
我蓦然记起韩澈在旅舍中那一席话,脑中不由炸了炸,总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颜孝亭浅浅一个呵欠,飘然踱至床前,径自占了里面半个床位,侧首冲我笑道:“明日须早起赶路,卞仁你想不想生龙活虎地启程?”
我捂了捂突突直跳的额角,缓缓行至前方,脚下如有千斤重。
战战兢兢阖眼,居然很快沉入了黑暗的香甜,只是梦中似被万万斤大山压住,动弹不得……当我醒来之时,颜孝亭一只手正搁在我脑门上,似笑非笑望着我。
我吓得赶紧跳起来,幸而身手足够敏捷,才没有摔倒于地。
昏暗灯光下,颜孝亭笑意更加意味深长:“我看你眉头紧蹙,想来是梦魇缠身,听人说拍额头会有用……罢了。你该睡饱了吧?”
我扭头望瞭望窗纸——除了驿馆廊檐下影影绰绰的灯笼,漆黑一片。
“这还不到寅时吧?有必要这么早出发吗?”
颜孝亭将一件衣服递过来:“有必要。”
我被他难得简单直接的话噎了噎,半天才看清那一袭锦衣不是我的,愣道:“那个……你拿错了……这是你的深衣?”
“你的衣裳略显陈旧。既然是要重新开始做人,自是要从头到尾都焕然一新。”
不愧是颜大官人,穿衣用度何曾失过讲究?跟着衣冠禽兽,不愁无衣可穿。
我黑着脸赶紧接过来穿上:“我们要去哪里?是岭南道?我在春州已经安排好一切,隐居的话,还是部署好的地方比较可靠……”
“你去岭南道一事,江贤是知道的——我猜的可对?花羽有本事找到这里,自然也能撬开江贤的嘴。”
再度被噎,我都快没气了。颜孝亭不愧是奸商出身,目光忒毒了些。
但是——要我将自个儿小命交到一头老狐狸手上?不如直接把我丢进狼窝。
正寻思着找个由头维持原本的跑路计划,忽闻外头人声大噪。我跑到窗前,掀起一条缝往外瞅。
庭院中,十数个黑衣人围着一个白衣男子,正打得热火朝天难解难分。
观战片刻,我不由心下大奇:颜老爷的护卫干什么吃的?这么大动静,居然没个人出来帮把手?
讶异间忽觉有人携住我胳膊,回头见颜孝亭道:“要瞧热闹,以后有的是机会,这会子还是快些跟我走吧。”
夜色沉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反拽过他手,沉声道:“啓均有难,我要救他!”
颜孝亭看着我坚定不移的眸子,淡然道:“你会武功么?”
豪情顿如峰间挂瀑,一泻千里。
颜孝亭又道:“听万岁爷说,你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对否?”
这下子,腰杆也折了……
颜孝亭继续补刀:“似乎令堂现正跟颜某的手下在一起,等着爱子报平安?”
无视我罢,我已经尸骨无存了……
花啓均大抵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花了数月功夫,费尽满腔热心才结交的目标,就在自己被突然闯进驿馆的夜袭者包围,分^身乏术疲于应战之际,已经被自己的故人用三言两语拐跑了……
薄薄晨曦中,我挑起窗帘,打量着外面一闪而过的苇索和桃符。鼻尖依稀嗅到点过年的味道,可这分喜庆很快就被沉沉的阴霾驱散了。
我仰头望了眼天边彤云,放下帘子,叹口气道:“颜老爷,你不回家守岁么?”
颜孝亭斟满两杯椒柏酒,举起面前那杯,浅浅饮了一口:“这很重要?”
当然重要!偌大一个颜府,居然没有自家老爷坐镇迎来送往辞旧迎新?又如焚香祭祖一类大事,那些个丫鬟家丁又岂能做主?还有那个无法无天的纨裤子弟颜司铭,山中无老虎,他还不闹上天去?
看着他眼中的淡漠,我有些失语,半晌才讪笑道:“我只是在想,我娘见不到我,会很担心……”
颜孝亭侧首笑:“卞仁你过虑了。离开丰良之前,我已命人快马加鞭,回府报信。”
我被堵的说不出话。
“颜某底下那些人虽不机灵,照顾老妪弱小,还算贴心。”
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可讲?
我干笑道:“听说宫中驱傩之时,乐人会化妆成鬼神与伥子,且吹奏且舞蹈,姿态夸张,分外有趣。颜老爷家大业大,请上十个八个乐人专跳傩舞,想必也是常事?”
颜孝亭似笑非笑:“幼时倒是常看父辈请人来表演。你若是想看,来年除夕,我可命底下人包几个乐人进府。”
我浑身抖了抖,干干一笑:“我只是随口一说,倒没想过要看。”说着瞅了瞅杯中激荡水光,端起酒杯,一口饮尽。
颜孝亭的目光在我脸上凝了凝,刚要开口,急速前行的马车突然停了。
我挑起车帘,颜孝亭探出半个身子,不紧不慢不咸不淡道:“何事?”
车夫双手拉着缰绳,回头嘿嘿一笑:“回二位爷,咱到了。”
我将四下举目一片荒草巡睃一遍,又将不远处几座坟头望上一望,兀地打了个寒战。
一前一后两队护卫连人带马,竟统统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卅七
有了前几回刀架脖子的阵仗做铺垫,小爷我倒没感到有多惊惧。
颜孝亭自也很镇定。
他嫣然一笑,在我一地鸡皮疙瘩跟前,慢吞吞从袖子里摸出样什物,入目几点铜青之色。我还来不及看清那物事本尊,忽见眼前一抹黑影掠过,待我回过神来,眼中就是车夫被一把匕首抵着脖子的情景。
这边厢我犹在瞠目结舌,那边厢逼供戏码已然上演。
“是谁指使你的?”颜孝亭的声音清清的冷冷的,仿若我手中被寒风刮跑温度的椒柏酒。
颜大奸商居然会武功???!!!
“若是坦言相告,颜某可保你前途似锦。”
我眼前飞过一只寒鸦。
这……这种情形不是应该说“放你一条生路”?
不过既是奸商,思量自是与常人不同,若此人比普通人贪心一点,会吃颜老爷那一套也未可知。
不过,颜孝亭的诱饵是否奏效尚未得到验证,就有人断了车夫这条很有希望的财路。
半人高的灌木丛中,扑棱棱蹿出二三十个蒙面蓝衣人,个个身量魁梧,杀气腾腾,数十双虎目越过颜孝亭,似乎全都勾着车厢门口的小爷我……
我吓得后退几步钻进车厢,忽听一人道:“这位老爷全身着黑,一脸贵气,莫非是丰良首富颜大官人?”(作者按:唐朝等级森严,对服饰颜色有严格规定,一般只有商贾方可着黑。补充一点——此文以虚设的冀朝作为历史背景,而大冀朝是影射唐中期。)
先礼后兵?我颤颤巍巍将脑袋探出车厢,见一老大模样的中年正冲颜孝亭文质彬彬地拱手。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有礼有节的土匪,不由看的目不转睛。
颜孝亭放开匕首下那车夫,将他一脚踹离马车,车夫刹那间滚出三丈远。
我心赞好功夫!
颜孝亭万年不变的揶揄语气:“既然知道,何故惊扰?”
“吾等所求之人并非大官人尔,亦不欲与皇帝身边的红人为敌。尔倘能识相离开,吾等断不会为难你。”
不是为了颜孝亭,那不就是冲着小爷我来的了?
我颇惶恐。小爷居然这么有面子?承让,承让,哈哈。
不知是否错觉,为首那蓝衣人很是面生,但我却觉得这把声音似在哪里听过。
颜孝亭嗤笑一声,道:“尔等又何必空口许诺,多此一举?自今秋起,大大小小十余次刺杀,颜某岂会全当其乃小儿顽笑?”
蓝衣人神色一凛,一把拔出腰间佩剑:“既如此,勿怪吾等刀剑无眼!”遂一声令下,眨眼间,一干蓝衣大汉便将马车重重包围,其密集程度,居然让我想到了香喷喷热腾腾的君子饼。
小爷我捂着咕噜叫唤的肚子,迫于压人杀气,赶紧又钻了回去,只透过帘隙往外暗窥。
眼前但见刀光剑影如雪花般纷扬,耳畔但闻武夫交手之时的哼哼唧唧。不过似乎没听到颜孝亭叫唤,果真是做惯了奸商的,连舞刀弄枪的气势也要以无声胜有声?既能作此打算,想必底气必是十足?
我不由闪出了星目。
可惜很快我就发现,颜孝亭会武功,却……不精。
本来这也没什么,对付几个蟊贼,他那点水平也够了。可颜老爷什么人?平日里悠哉悠哉惯了的,乍一动手,手生脚生,岂有胜算?
此刻又是以一敌廿,数十个回合下来,他还不体力渐失,还不被人踩成烧饼?
我从车头转到车尾,又从车尾晃到车头。
等颜大保镖被人踩成烧饼,下一个当锅贴的岂非小爷我自己?
焦头烂额中,我脑筋急转,瞥到一物,心中一激。
趁着颜孝亭败势渐现,蓝衣人趁机围攻,没人注意马车这边的当子,我掏出怀中匕首割断马缰,右脚冲着马屁股一踢,那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立时一声长嘶,仿佛火烧屁股般猛朝着颜孝亭那边奔去。
“赶紧上马啊——熙佑——”
作者有话要说:
☆、卅八
颜孝亭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很快倏然一亮,扯住疾驰而过的马缰,翻身而上。
蜿蜒一条血迹,稀稀疏疏延进山谷。
我看着越跑越远,渐渐消失在山头之间的墨影,长长呼出口气。
咦,不对。自个儿身陷险境,我舒的哪门子气?
一声闷响,手中匕首砸到了雪地中。
我冲越围越拢的蓝衣人讪笑:“诸位好汉,在下所有钱财皆为方才那大老爷带走,实在已无甚油水可揩……”
搬救兵一事就交给你了,颜瑾,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蓝衣头目一把长剑嗖一声搁我脖子上。
我缩回欲退后半步的脚,笑得更加谄媚:“要不,咱就这么各走各路各过各桥,他日有缘,江湖再见?”
救兵怎么还不来啊……
两名大汉雄赳赳气汹汹上前来。
我双眼眯成了两弯虹:“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几双手忽的将小爷我搡至车前,一把推了进去。
我愣了愣,还没想明白这些人怎么不杀我,须臾又是一通倒腾,换上新马的马车再度骨碌前行。
我窝在车厢里,心头起伏,渐渐平息。
方才那场恶战中,蓝衣人颇有一番损兵折将,此时只余十几个活口,其境堪称悲壮,却无一人唉声叹气,反倒集体保持沉默。
照这光景,莫不是六王爷那等皇族贵胄方能训练出来的死士?
脑中滑过韩澈那把冰冷刺骨的匕首,我心下一凛,忍不住挑起车帘道:“这位壮士,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会是推到午门,凌迟处死吧?
赶车的蓝衣人置若罔闻。
“风萧萧兮,壮士你可冷兮?”
“……”
“雨雪零零兮,壮士你可冻兮?”
“……”
我继续努力:“这位壮士,小弟不名一文,徒有一点文才,也只是个卖文鬻字以继三餐的穷书生,你们把我绑回去,除了浪费口粮,实在没有丝毫好处啊……”
赶车人这才回头,冷冷地盯了我一眼,一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马儿高嘶一声,四足越发飞奔,我吓得赶紧闭了嘴。
瞧这阴狠劲,简直跟六王府侍卫统领常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六王爷选择生擒小爷,而非格杀勿论,岂非等着亲眼看小爷被活剐?
天灵盖一个机灵。
眼下小爷是更加不得不逃了。
奈何腹中咕噜无斤两,纵想思量也无源。
转念一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是走一步,算一步罢。
战战兢兢赶了两个时辰路,已近正午。我偷偷将窗帘掀开条缝,见沿途屋落愈见密集,似是已近城门,不由心下大喜。
须知我冀朝民风淳朴古道热心,便是隔壁二嫂抽了好吃懒做的二牛一个大嘴刮子,街坊邻里们也会长了顺风耳似的飞速赶来劝解。若小爷突然从马车中越窗而出,大呼救命,能人义士还不赶着过来搭救?
正自沉吟,马车忽的停了,车里人猛惊醒。
心忖这又是出了哪般么蛾子,听那蓝衣头目道:“咦?你怎么来了?”
口吻不冷不热,听不出来人究竟是敌是友。
“老爷命吾前来提人。”
那把儒雅声音入耳,我先是一喜,不过转瞬,浑身又一个哆嗦。
“老爷命我等直接将人带回府中。”
“吾有老爷的亲笔书信。”
尔后外头静了片刻,似是蓝衣头目正在验看来人所持书信是否属实。我缩在车中屏着呼吸,只觉得整个寒冬的冷风都在往身上刮。
熙佑,原来你的怀疑是对的……
未几,听那头目答诺,赶车人换了换,车子便折进了一丛密林之中。
蓝衣大汉们的嘀咕声渐渐远了,耳畔但余隐隐的马蹄声,还有车轮陷进积雪时碾压枯枝落叶的簌簌声。
日落时分,车子停在了一处农舍外面,四下静谧,不闻鸟语。
我等了许久,不见有人来提我,恍然醒悟到对方是要我自己下车,赶忙挑开帘子,跳了下去。
几枝蜡梅之间,花羽笑语淡然:“子车兄,在下未能及时赶到,让你受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卅九
我在寒风中抖了抖,干巴巴一笑:“啓均兄言重了。”
花羽垂眸默了俄顷,含笑将我领进小屋,我顿了顿便跟了上去。
以他的身手,若是打算杀我,完全没有虚与委蛇的必要。退一万步讲,若他真想杀我,聪明如他,我再怎样耍滑也是逃不掉的。
行至门口,花羽挑起厚厚的布帘,回首笑道:“里面有个人,子车兄你或许想见上一见。”
我举目望进去,屋中点着个小火炉,炉边一角床沿,被下隐隐可见些微人形。
我笑道:“啓均兄真是客气。”
果然还是要小爷我的命么。不过你要杀便杀罢,何以让人埋伏在被窝里这么不上档次?
语罢抬脚便进了门,布帘在我身后放下。
走近了才发现,那只炉上正煨着红肉,其后另有一只温着美酒,香气之浓郁,勾得小爷我忍不住咽了口涎水。
只听后面那人道:“子车兄,此情此景,可觉眼熟?”
我回转身。花羽正在小方桌上摆碗筷。两副。
“听你一说,在下倒是想起来了。”我近前两步,凝视着桌上那瓶插花。
枝干枯瘦,花黄似腊,而香气扑鼻,远观即生怜。
真是花如其人。
“不知这回啓均兄有无多余的饺子可食?”
花羽手中顿了顿,笑道:“北方过年要吃饺子。是啓均疏忽了。”
我诚挚挚一笑:“怎会?有此美酒相伴上路,在下已对啓均兄感恩戴德。”
花羽彻底滞了下来,半晌才叹口气,在桌旁坐下。
“子车兄,你还是不信我。”
我听着那略嫌萧索的语气,心中生出一丝不忍,可还是开了口:“啓均兄,你让旧事重演,不外乎是想提醒在下,你当日说的那句话。”
子车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做的一切。
“你没准备饺子,并非因为你忘记了,而是——”我抬起目光,凝在花羽眼中,“因为你不需要。”
花羽抬头回视我,眼中淡然。
炉中火炭劈啪,锅中滚汤翻腾,清晰可闻。
“让我意识到这些的,是一个你很在乎的人。”
花羽眼里终于掠过一丝亮光。
我深吸了口气,找了块布浸到水桶中,再拎之裹上酒壶取出,倒了满满两碗,在他对面坐下。
“在下要说的话很长,所以为免寒冻之虞,啓均兄还是跟我一起饮些热酒罢。”
花羽瞟了酒碗一眼,不为所动,眼中光彩斑斓。
我叹了口气,自端起碗饮了一口,斟酌着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啓均兄,你同颜老爷之间,应有一层不寻常的关系。可惜的是,你二人立场不同。颜老爷是替万岁爷办事,而你,应当是某个反贼团伙的棋子。这样一来,昔日的故交,就不得不反目。”
薄唇微微抿起。
“六王爷之所以要找在下晦气,并不单单因为在下与……因为在下有眼无珠,竟敢与微服的万岁爷过从甚密。”
而且因为你花羽的拉拢。被反贼招安的人,即便本身宁死不屈,只要一天未为玉碎,恐也难逃附逆之嫌。
花羽似也明了我弦外之音,抬眼瞄了我一下。
这一眼于我而言,不啻印证,天大鼓舞,我腰杆瞬间挺得更直了。
“然当今圣上施行仁政,不猜不忌,断不会因为一点风声便草木皆兵。皇恩浩荡,在下方能活到今日。”
不过既跟反贼沾了边,完全不防也是不可行的,遂派了颜大官人贴身监视。
“意图既被圣上察觉,到了这步田地,反贼明白子车廿再无利用价值,又恐被我看出了什么,遂派你来,杀人灭口。”
而事实上我的确已看出了点端倪。
“还有家慈……”
“说完了吗?”花羽突然冷声道。
我怔住了。
“反贼为何会找上你,你心中有数否?”
我双目凝结,继续发征。
他起身凉凉地看了我一眼,走到床前,一把掀开被子。
现出一张苍白的脸。
我的牙齿忽然格格直颤。
紧闭的凤目,如同两道墨描的山脊,蜿蜒在皑皑雪山之上。
我从没想过,那个人一旦毫无还击之力,会是这般模样。
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汹涌,一种在世间踟蹰了二十载,我未曾感受到的东西。
“原来你……”我良久才开口,却几乎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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