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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玉门-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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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顿了一两秒,拉链门拽开,肥唐几乎是从里头滚出来的,夜里突然被惊醒,再加上听到那样的口气,恐惧尤甚:“东哥,出什么事了?”
  “可能是抢劫,手脚利索点,赶快。”
  肥唐心砰砰的,手心一把汗,也顾不上收拾了,所有东西搂起来,没头没脑就往车里塞,扎营时至少花了半个小时,现在粗暴拔营,两分钟就搞定了。
  回头检视有没有漏的,两条腿还像筛糠样发抖。
  听到昌东跟叶流西说:“可能是抢劫,也可能是盗墓的顺便搂财,抢劫不走单,一搂一条线,我们这里应该被踩过点,再待下去有风险。”
  有同行曾经跟昌东提过,罗布泊每年都有人失踪,但出了事,不一定全赖无人区条件艰险,毁尸灭迹的事儿,人也能做——有些非法采矿的,或是盗墓的,心狠起来,会盯上过往的单旅,发笔外财。
  肥唐胆小,从没经历过这种场合,再加上风吹雅丹怪声频出,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心脏骤停:“东……东哥,我们报……报警吗?”
  “可以啊,警察车开进来,估计要明天,还指不定能不能来。”
  肥唐哆嗦着咽了口唾沫。
  从前老嫌城市里拥挤,现在才知道,挤有挤的好处,出警都按分钟计,可在这里,吼一嗓子救命,天地都不应你。
  叶流西问:“那现在怎么办?”
  “两条路,第一岔开方向开车走,这里空旷,但开夜车要亮灯,大晚上数里外都看得见,对方想堵你的话,活靶子;第二在这待着,人家不来没关系,找上来的话,死靶子。”
  肥唐听傻了眼,最后咬牙:“那开车走呗,都是四个轮子,不定谁快呢。”
  他们两辆车都是四驱,跑起来未必输。
  上车前,叶流西把刀拎出来,尺二的直刃西瓜刀,厚牛皮纸包了鞘。
  见昌东看她,她朝他一笑:“我怕待会打起来。”
  昌东心说:最好不要。
  ——
  车开上路,灯打出去一片黄雾,都是沙粒横漂,车胎下头,间或传来盐晶体被碾碎的声响。
  怕什么来什么。
  肥唐最先发现情况的,手台里的声音都变调了:“操,东哥,后头有车跟我。”


第18章 玉门
  后车是堵,看来必有前车来截。
  昌东脑子里已经过了几个方案,叶流西倒也没慌,甚至有点让人牙痒痒:“要不把肥唐扔了,弃卒保帅,这车上的物资,反正也够我们俩用。”
  肥唐气急败坏:“西姐,你怎么能这样,我们是一起的!”
  叶流西冷笑:“现在说‘我们’了,说我坏话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团结。”
  肥唐想矢口否认,没想到昌东忽然插了句:“你怎么知道他说你坏话?听到了?”
  他车速放缓,目光变深,一直注意周遭动静,并不妨碍有心思搅嘴仗。
  叶流西说:“能背后说你,当然也就能背后说我,我不需要听到。”
  昌东说:“也是。”
  肥唐差点气晕了,心里骂昌东猪领队,又骂叶流西心狠手辣,最毒妇人心,居然要把他扔了——人心太黑暗,自己还是太单纯了。
  但不敢说出口,还是死跟昌东,看到车外后视镜里那辆幽灵样紧缀的车,心里一阵发寒,然后又发狠:妈的,昌东要是真想扔了他,他就开车撞他,要死大家一起死!谁怕谁啊。
  前车终于出现了,两辆,车光起得很突然,看来是对地形相当有把握,之前居然敢在可见度这么差的晚上、沙尘暴里开盲车。
  远光强且雪亮,两束直直打住昌东车前挡,晃得人睁不开眼,他忍不住抬手去遮,眼睛半眯半睁间,看到对方车上有个探出的身影,似乎往地上甩出串东西。
  不妙。
  叶流西也遮眼睛:“一共三辆车,圈子包不圆,要不咱们冲吧。”
  肥唐也赶紧附和:“对对,冲吧东哥,360度方向呢,三辆车最多占3度。”
  昌东说:“不行,有破胎钉。”
  这玩意儿,古代叫铁蒺藜,两根双头尖的铁刺拦腰互拗焊在一起,四面尖钉,最初是用来把战马撂翻的。
  现在还有沿用,不过早进化了不知道多少级,有的自动遇压弹出,跟他妈地雷似的,也有的是一串的,中心穿孔,绳缀结,方便收取——刚看到那个人影撒网一样往外扔,昌东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三辆车这么不紧不慢过来,确实只占3度,但整个包圈里,不知道在哪给他撒了钉,悍然冲出去,怕是轮胎要全废。
  现在想想,盐壳地啃车皮,至少还是一点一点,啃得含蓄温柔,人是要狠多了。
  昌东停车,手台里传出的,尽是肥唐的粗重喘息。
  那头也停车了。
  越来越大的风里,四辆车,在旷野里沉默着对峙。
  昌东说:“这样,我下车去聊,看能不能交个朋友。”
  叶流西说:“如果你是要下去放狠话,是不是我去更有效果些?”
  她刀柄提起来,笑得温柔无害。
  确实,如果想放狠话,深夜的荒漠里,车上走下一个拎刀的神秘女人,这场景,是人都会先提防三分。
  昌东说:“你消停点吧,人家有枪。还有,能不能趴下点?我不想让人知道我车上还带个漂亮女人。”
  大概是因为话说得顺耳,叶流西很配合,身子往下滑矮了点,视线只跟挡风玻璃的最下沿平行:“那你去吧,不行了再叫我。”
  到底哪来的自信,昌东懒得理她。
  他在手套箱里拿了包烟,打开车门。
  下了车,先两手空举,示意没恶意,然后大声喊话:“我走一半路,带上烟,要是不介意交朋友,您给个火吧。”
  拦路的车里,领头的是辆陆风X9,后座的男人正对着小圆镜子拿牙签剔牙,听到声音,眼皮一抬,说:“呦,懂行的啊。”
  他顺手从边上摸过打火机,扔给要下车的人:“过去看看,要讲点礼貌啊。”
  ——
  昌东目测和对方的车距,走到一半处停下。
  过了会,对面晃晃悠悠来了个人,黑痩,脸上都是褶,看起来像个工地务工的,斜背着柄土枪,到了跟前,斜他一眼,问:“干什么来的啊?”
  这人脖子上挂了个对讲机,上头亮绿点,开着,对答应该是让真正管事的人听的。
  昌东抽了根烟过去。
  “收尸的,都不容易,能不能松松袋子敞个口,我做事,也不耽误您发财?”
  有些人在罗布泊遇难失踪,家属很执着,会雇专门的人进来找,俗称“收尸的”,确实不容易,一来死者为大,二来这样的车没油水,不是特别穷凶极恶的,都会放一码。
  过了会,对讲机里有人发话:“给火吧,要两瓶水算了。”
  这里说的“两瓶水”,不是真的要水,黑话,意思是捞点好处。搁别处,会说“要两斤肉算了”,但在罗布泊,水最金贵,拿“要两瓶水”来指代,也算地域特色。
  那人掏出打火机,给昌东点烟,点上了又接过来,衔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问他:“车上有酒吗?”
  “有几罐黄啤。”
  “我看看。”
  那人拔腿就往车边走。
  叶流西半缩在车座上,看昌东跟对方聊上,又看到点烟的小火苗在风里抖,觉得挺有劲的——有人能险里过道,有人却被扒得内裤都不剩,打交道的确是门学问。
  不过好像也不是很乐观,那人怎么过来了呢?
  肥唐也慌了:“西……西姐,这什么意思啊?东哥把我们卖了?”
  时刻想卖人的人,总时刻担心被人卖。
  叶流西也搞不懂,不过“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再说了,不论输赢,风度很重要,总不能人到了跟前,她还缩在车座里犯怂吧?
  她揿下车窗,抓住车内的防滚杆借力,腰身软滑,蛇一样从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稳稳坐到窗沿,一手扶车顶架,身子微微斜后倚,半长的头发被风吹得遮迷了眼。
  灯光都打住她,半幅天地迷离,一身妖气。
  那人猝不及防,抬头看她。
  叶流西伸手把乱发拂开,问:“怎么说啊,这到底是谈拢了,还是没谈拢啊?”
  那人打量了她一回,忽然一转身,拔腿就往陆风车跑。
  昌东眼见他扒着车窗口一通比划,又接过一本册子,刷刷翻页。
  再然后,那个管事的人就下来了。
  ——
  那人四十来岁,个子不高,脑袋滚圆,眼睛狭长,挺一个大啤酒肚,像个长歪了的弥勒。
  自我介绍叫灰八,边上人叫他八爷。
  他熟人一样跟昌东打招呼,笑得热情,眼角的河川纹里简直能游鱼:“你好你好,幸会幸会。”
  昌东还没来得及搭话,灰八已经绕过他了。
  有意思,是冲着叶流西去的。
  昌东跟过去,听到灰八一直道歉:“真不好意思,不知道是西姐,走眼了,该打该打。”
  一边说,一边真的往自己脸上不轻不重打了两下。
  叶流西还坐在车窗沿上,眉头皱起:“我们见过?”
  “没有,这不就认识了吗。西姐是赶路吗?今晚风可大了,要不要去我那坐坐?”
  叶流西看向昌东。
  昌东点了点头。
  ——
  车子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一处雅丹群落中央的大帐篷前头,帐篷里拉了个灯泡,户外的太阳灯发电机供电,所以电力特弱,里头有几个留守的,正围在一处打扑克,听到动静,掀开门帘出来接。
  肥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进来,觉得这一晚像在做梦:他还以为要打起来呢,怎么转眼间,就这么和气地“来坐坐”了。
  身后有人说:“让一让。”
  他赶紧让路,看到有人抱着成箱的矿泉水、干粮进来,还有扛小行李箱的,密码打不开,商量着用钳子把链扣给绞断。
  估摸着都是抢的,再看帐篷角落里,堆着铁锨、镐头、斧头、锤子,肥唐不敢吭声,紧随在昌东和叶流西背后。
  灰八拖了几张毡子过来,在灯泡底下借光,开了啤酒,一人发一瓶,又拆吃的,拿一次性的纸杯灌花生、枣、杏子干、瓜子,摆得满满当当,不过在这种地方,倒不觉得突兀。
  灰八话不停:“不好意思,今年开矿,连开两个都是鸡窝矿,实在没盼头,手痒了,就想走点外门子,黑灯瞎火的,又看不清……”
  叶流西打断他:“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是我呢?”
  灰八嘿嘿笑:“这个……怎么说呢……”
  他递了个相册过来:“翻,对,再翻,就这。”
  昌东在边上看明白了,上头是叶流西。
  相纸膜里是彩打的纸,类似照片,叶流西坐在盐碱滩上,穿白色圆领T…shirt,下摆塞进牛仔裤里,高到小腿肚的牛皮靴,眼睛看镜头,头上戴了顶藏式的宽沿皮毡帽,旅游区随处可见的那种爆款。
  像个英气的西部女牛仔。
  背面有签字笔的拙劣笔迹:西姐。
  前后翻看,是不同人的照片,背面都有批注,有写“巴县书记他儿子”,有写“包线老板”。
  什么玩意儿?
  叶流西莫名其妙,昌东心里约略有点数了,他等灰八的下文。
  灰八清清嗓子。
  “是这样,我们呢,也就讨口饭吃,钻空归钻空子,没想着要跟国家作对,所以对那些经常在罗布进出的厉害角色,我们也会留意……”
  有些人点子硬,惹上了自己反一身臊,有些人专门打点过,交了“朋友”,当然要照顾。
  这册子是私下里、内部流传开的,没那么多照片,翻拍打印了充数,像《红楼梦》里小黄门献给贾雨村的护官符:有心在碗里捞饭的,都要认认脸,免得哪天冲撞上了,自讨没趣。
  叶流西说:“那关于我,有什么说法吗?”
  灰八答不上来,这册子说不上最初来历,听说别人有,自己也就收一份,偶尔碰头做个更新,并不是每一张照片他都知道背后故事。
  但有她不是很正常吗,有几个女人会那么大胆子,在被劫的时候,还从车窗里探出身来,泰然自若问:“到底谈拢了没有?”
  他以为叶流西故意呛他,有点讪讪的。
  风好像比刚刚更大了,整个帐篷呼啦往一侧歪。
  灯泡有点跳,灰八转头过去骂:“不会把插头插紧吗?”
  话音未落,灯泡就跳掉了。
  帐篷里响起一阵鼓噪似的嘘声。
  ——
  黑暗中,昌东说了句:“可以啊,都混上册子了。”
  叶流西回答:“嫉妒啊?”
  毕竟“沙獠”是你,常走线的也是你,但上册子的是我。
  昌东笑笑:“能让这些人忌惮,你得回想一下,自己到底是什么角色……老实说,你今天从车窗里出来的姿势,很嚣张啊。”
  也很熟练。
  比起灰八,她更像劫道的。


第19章 玉门
  帐篷里骂娘声一片,这些人长期依赖发电机和电灯,没什么实用的应急装备,昌东瞧不上他们,也没有把营地灯拿出来共享的意思。
  几道手电光在大帐里乱窜,有人猛敲发电机的大铁壳子,过了会,灰八大骂:“顶个球用,天亮了再搞吧。”
  然后打着手电过来:“离天亮还早,几位还赶夜路吗?不嫌弃的话,就在这休息一下吧。”
  时区的关系,这儿天亮比北京时间要迟很多,荒漠戈壁本来就忌讳赶夜路,更何况外头沙尘暴还刮这么猛。
  昌东起身去车里把地垫和睡袋拿进来,这帐篷摆大通铺,十几号人见地就躺——虽然不讲究,男女毕竟有别,他把地垫铺到角落里,让叶流西靠着帐篷边睡,自己隔了段距离睡她身边,算是分挡,再旁边是肥唐。
  躺下之后,吵嚷声渐小,大通铺睡前必经阶段,总会还有一小阵子夜话。
  肥唐像虫子一样,带着睡袋向昌东身边挪动,忽然躺进贼窝里,他有深深的不安全感。
  昌东一偏头,感觉肥唐的呼吸都能喷他脸上,心里嫌弃,训了句:“睡过去点。”
  肥唐不动了,过了会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问他:“东哥,你说我西姐,是不是很有来头啊?”
  “说不好,早让你别惹她。”
  肥唐说:“我也觉得了。”
  灰八这样的,手下有人、有车、还有家伙,居然都对她客客气气的,这让肥唐迅速推翻了携兽首玛瑙整容潜逃的设想,换位思考一下:别人要是偷了他半个香港,他不得拼了血命追去报复?而且叶流西显然已经对他印象不好了,不然也不会遭劫时说出“把肥唐扔了”这样的话。
  原本以为无人区就是没人、少水、缺肉吃,现在接二连三遇上事才知道傻眼:前路堪忧,能不能囫囵着出去都是问题。
  是真英雄要能屈膝,识时务方为俊杰。
  “那我现在好好表现还来得及吗?”
  肥唐还真是钻营功利到近乎实在,昌东说:“那看你求什么了,你要是求一路平安呢,你老实,她也不会去整治你……”
  正说着,灰八忽然说了句:“哎,那个……我忘说了,几位,晚上如果有什么动静,就当没听见好了啊。”
  叶流西回答:“那怎么能行,万一有人偷东西,开了车跑,我也当没听见?”
  灰八正斟酌着该怎么说,角落里有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这旮旯邪门呢,尤其是大风沙的晚上。”
  又有个声音吃吃笑着接口:“就是闹鬼。”
  这倒新鲜了,头一次听到有人说“闹鬼”的语气,跟说“明天要出太阳”一样稀松平常,昌东欠起身子:“什么意思?”
  那些人七嘴八舌回他。
  “刮大风的时候,你听,呜呜的,鬼在哭哩。”
  “吓死个人咯,那个声音,就在我头顶上,大家要死闭着眼哈,莫睁,就当听不见,睁了就完球了……”
  昌东说:“你们住在雅丹群里,雅丹不一直都是这样吗,因为土台的形状太离奇,风吹过来,气流在里头遇阻回旋,就会出怪声,这跟吹笛子、吹埙,一个道理。”
  一时静默,灰八说:“嗐,你跟他们讲这玩意儿……”
  他对手下这帮人太了解了,有内地混不下去过来打苦工的,也有当地放牧的,好多人认识的字不超两位数,科学道理远不如鬼故事来得浅显易懂深入人心——有时候偷吃别人两块肉,也要往鬼身上赖。
  果然有人不服气:“我还在晚上见过鬼火呢,还有白光,刷的一下,也风吹的?”
  昌东说:“这里跟别处不一样,土台里很重的盐分,磷、钾微量元素也多,有时候风大,相撞起来产生反应,深夜里就会有白光闪烁不停,这种现象,在白龙堆更常见……”
  叶流西觉得他是白费力气,低声说:“较这真干嘛?反正也听不进去。”
  果然,那些人嗤之以鼻,并不给面子,那个沙哑的声音又起,冷冷的:“我不晓得你们这些外地人的科学道理,我祖上三代都住这噶,说得跟你不一样。”
  昌东笑笑:“你们是什么说法?”
  “雅丹原本就是城,里头的人不敬神,遭了天罚,城变成了废墟,人都被埋在了废墟下头,他们心里有怨气,一直在地下哭,刮大风的时候,哭声就会传上来……我爷说,关上门,莫睁眼,被子拉过头,睡一觉就过去嘞,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
  这说法昌东听过,有些书里也会引用,属于当地的民间传说,他也不想再争辩了,再多说,这些人估计就要抱怨了:“谁要听你叨叨,莫睁眼不就得了嘛。”
  他往睡袋里缩了缩,阖目睡去,魔鬼城呜咽的大风,听习惯了,跟催眠也差不多。
  ——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是睡得最舒服、睡袋里也捂得最暖和的时候,听到身边有动静。
  往常,昌东并没这么警醒,但走线时,神经绷得跟平时不一样,尤其是睡在不熟悉的地方,身体里自然有根弦,会对异动生出感知。
  他艰难地半睁开眼,看到叶流西正从睡袋里爬出来。
  昌东含糊地问了句:“你干什么?”
  叶流西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低声说了句:“我去上厕所。”
  周围的打呼声此起彼伏,人人睡得都香甜,让昌东几乎羡慕。
  “非去不可吗?”
  叶流西觉得他说的是废话:“不然我爬起来干嘛?”
  昌东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从睡袋里坐起来。
  记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事,解放初吧,有科考队进沙漠,一个女队员晚上说要去上厕所,一走就再没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后来有人猜测说,可能是遇上了流沙坑,脱下裤子往那一蹲,就被吸进去了。
  大概受这影响,带线的人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晚上想出去上厕所,必须两人同行,尤其是女队员,不能落单。
  叶流西当然不知道这规矩,见他也起来,觉得难以理解:“你起来干什么?”
  “我陪你去。”
  叶流西摁住他肩膀:“不行,我上厕所,你跟去干嘛。”
  简直开玩笑,他跟去了,她还上得出来吗。
  “我会站远一点……”
  “那也不行,你睡你的觉。”
  “那我也想去上厕所行不行?”
  “不行,”她手上用力,把他的肩摁压得生疼,“我先……”
  她忽然不说话了,眼睛盯住昌东背后的帐篷,面色不大对。
  昌东转身去看。
  那一面的帐篷,外头起了光,幽绿的荧火颜色,一团一团,在飘,风沙那么大,都没能把它们吹散。
  帐篷布渐渐打亮,像老式的电影幕布。
  一众或重或浊的呼吸声里,叶流西的声音低得像耳语:“这……这个是什么,鬼火吗?”
  有鬼火也不稀奇,这玩意儿又名磷火,有死人骨头的地方,就可能会有,因为人骨中含磷,说穿了是个化学变化——早些年偏远的农村,干燥的夏夜里,时常能见到。
  但问题在于,怎么会都集中在一面帐篷外呢?
  叶流西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昌东也看到了,空荡荡的幕布上,自下而上,出现了一队驼队的剪影,斜着一长溜,往帐篷顶的方向走。
  也不能说是剪影。
  昌东太熟悉了,虽然那些笨重的骆驼都只是黑乎乎的轮廓,但上面骑着的人,却是皮影人。
  从皮子的透光度来看,应该是小黄牛皮,反复水洗、推磨过,平展光滑,后期的熨烙出水一定也做得好,所以和幕布贴合得没有丝毫空漏和气缝,工笔重彩,牛皮胶混着矿植物颜料,颜色华丽饱满。
  头茬和躯干四肢都是缀缝的,太过灵活,领队的那个忽然转头——如果背后有挑线手,应该是使的翻腕挑线手法——转头之后,眼睛像是看着昌东的,眼眶里的那个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下。
  再然后,幕布就全黑了,前后也不过五秒钟。
  昌东僵了不动,脑子里轰轰作响。
  是皮影吗?是,典型的陕西东路皮影技法,形体较小,重刻工。
  不是吗,也说得通,幕布上没有若隐若现的线杆影,说明没人挑线——什么样的皮影人能自己动,还向他转眼珠子?
  半晌,听到叶流西的声音:“是……是我眼花吗?你也看到了是吗?”
  昌东低下头,下巴蹭到她头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挨过来的,当然,也可能是他挨过去的。
  恐惧会让人不自觉地想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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