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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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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唷,古太太,你的话太客气了。真正不敢当。』
于是七姑奶奶向丧家致意告辞,将罗四姐主婢二人带回家。一看她家的气派,七姑奶奶又热心伉爽;罗四姐决心要结交,因而改了称呼,同时深谈身世。
原来罗四姐当年随父母逃难,转徙千里,流离途中,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择人而事——结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两家都有个尚未婚娶的廿来岁的儿子,当然亦都时时在找机会向她献殷勤。这两家一富一穷,而罗四姐挑了穷的那家,姓程,是独子。
『七姐,我是因为他虽穷,肯上进;只要他肯上进,我就有把握帮他出头。再说,上头只有一个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双全,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嫁过去做媳妇,一定象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罗四姐,换了我,也会象你一样,宁愿挑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发现她鬓边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却故意问说∶『我们程姐夫呢?几时请过来见一见。』
『不在了。』罗四姐凄然说道∶『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可怜,可怜!』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但有无言的慰藉。
『说起来也怪我不好。』罗四姐说∶『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有一回他跟我谈起,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乡试考举人,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场里去刻题目纸,熬夜熬到天亮,心里在想∶』我也读过书,一样是熬夜,为啥不是去考举人,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举子写错了字,顶多贴出『蓝榜』;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说∶『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来,好好儿读书。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着你费心。他真的就听我的话,三更打灯五更鸡,闷倒头读书——』『罗四姐,』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你这开门七件事,怎么管法?』
『我绣花。不光是绣花,还替绣庄去收件;到后来做「小包」,一批绣货包下来,再分给人家去做,日子过得很舒服。七姐,上海滩繁华地方,遍地银子,只要你肯花功夫去捡。
不瞒你说,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饿死的人。饿死的人是有,那是因为有钱买不到米,不是没有铜钱买米。这不一样的。七姐,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说法,倒跟小爷叔很象。』她紧接着又问∶『后来呢?』
『后来杭州光复了。他同我说,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将来举人也是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他的这点基础,就要抛掉了。不如捐个监生,下回直接进京去考举人;头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举人,考进士还是要进京。一番手续两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错,凑了二百银两子,替他捐了个监生,他就更加用功了。
唉!『罗四姐叹口气,说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来了?』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先是吐血。』罗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他还瞒着我,吐血吐在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脸色越来越白,到了下半天,颧骨上倒象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还不当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我替他脱袍子,随手在口袋里一摸,摸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才晓得他是痨病。』『痨病?』七姑奶奶神色紧张,『后来呢?照样还是赶考去了?』
『没有。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
『以后呢?』
以后自然是养病。痨病俗称『馋痨病』,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罗四姐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办来了,却又浅尝即止,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还有他的歉疚。
『我听人说,痨病只要胃口好,还不要紧,象他那样子,馋是馋得要命,胃口一点都没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过三个月的工夫。唉!』罗四姐又是一声长叹。
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你现在住在哪里?』她问。
『南市。天主教堂后面。』
『日子过得很艰难吧?』
『也还好。』罗四姐淡淡地答说。
『有没有伢儿?』
『不骨。』罗四姐口中干脆,内心不免抱歉。
『既无儿女,年纪也离「老」字还早——』七姑奶奶突然咽住;毕竟还是第一次见面,哪里能谈得那么深。看看没有话了。罗四姐便即告辞∶『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明天我再来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拦阻,『何必等到明天?我们一见如故,你不要见外,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再拿马车送你回去。』罗四姐原是没话找话,并没有想走的意思,见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依顺。
『七姐话,一点不错。』她复又坐了下来,『我也觉得我们一见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缘分。』『罗四姐,你说到「前世的缘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热了,『你这样子不是个了局。守寡这回事,看起来容易,其实很难,我劝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要劝的是什么?却无须明言,就会知道。于是很坦率地答说∶『我也不想造「节孝坊」,不过,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正在谈着,胡雪岩来了,『果然是罗四姐!』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有无数的话要说,但都堵在喉头,竟不知说哪一句好。
相形之下,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站起来说道∶『从前我叫你的名字;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你仍旧叫我雪岩好了。『
『这不象样。你现在是大老板,哪里好直来直去叫名字,也芯嫌没分寸。』
『这样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说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罗四姐,你也这样叫好了。』『好的,好的。这是禀称。大先生,我们没有见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说,『虽说九年,同隔世一样,杭州光复之后,左大人叫我办善后,我叫人到处访你,音信毫无,那时候你在那里?』
『我已经在上海了。』
『喔,怎么会到了上海了呢?』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七姑奶奶心想,罗四姐这一谈身世遭遇,要费好些辰光,她是已听说过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说道∶『罗四姐,小爷叔,你们都在这里便饭;我去料理一下,你们慢慢谈。』所谓料理,只是交代几句话的事,一是到馆子里叫菜;二是通知古应春,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饭局最好辞掉,回家来陪客。然后坐在客厅间壁的小房间中,打开了房门,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听他们叙旧。
『罗四姐,』她听见胡雪岩在说,『你从前帮过我许多忙。现在我总算立直了,不晓得有啥地方可以帮你的忙,请你尽管说。』『多谢你。我也还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时候,再请你太先生帮忙。』
『你一个人这样混也不是一个了局。』
听得这话,七姑奶奶心中一动;悄悄起身,遥遥相望,只见胡雪岩与罗四姐四目凝视,心里在想∶他们那一段旧情,又挑起来了。
她猜得不错。胡雪岩觉九年不见,罗四姐变过了,从前是一根长辫子甩来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厉害,左顾右盼,见了陌生人不会脸红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静得多了,皮肤也白净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脸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从前那么灵活,但偶尔瞟他一眼,仿佛有无数心事要倾诉似的。
最动人的是堕马髻旁戴一朵白头绳结成的菊花——胡雪岩选色,喜欢年轻孀妇,所以这朵带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这样好不好,』胡雪岩说∶『我帮你在杭州开一家绣庄。』
『不!我不想回杭州。』
『为啥呢?』
『在上海住惯了。』
『那么,绣庄就开在上海?』
「多谢你。『罗四姐说,』等我想一想。『七姑奶奶很想再听下去,但古应春回来了,不能不抢先一步截住他,略略说了生客的来历,方始带他到客厅,与罗四姐见面。
『喔,』罗四姐很大方地裣衽为礼,口中叫一声∶『七姐夫。』是这样亲近的称呼,使得古应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象跟熟人那样谈了起来。不久,馆子里送了菜来,相将入席,大家都尊罗四姐上坐,她说什么也不肯,结果依旧是胡雪岩首一张八仙桌,主客四人,各占一方。
『罗四姐会吃酒的。』胡雪岩对七姑奶奶说∶『而且酒量好得很。』
『这样说,葡萄酒是太淡了。』七姑奶奶问说∶『罗四姐,你喜欢哪种酒,烫花雕来好不好?』
『谢谢。我现在酒不吃了。』
『为啥要戒酒?』七姑奶奶说∶『你一个人,正要吃酒,一醉解千愁。』
『你看你!』古应春埋怨地说∶『你没有吃酒,倒在说醉话了。人家罗四姐日子过得好好地,何必借酒浇愁?』『好!算我说错了。』七姑奶奶让步,复又劝客人∶『你为我开戒,我陪你吃两杯。』『不敢当、不敢当。七姐一定要我吃,我就吃。』『这才好。你说,吃啥酒?』
『你吃啥,我吃啥。』
『我是吃了好玩儿的。只怕你不喜欢。』
七姑奶奶到柜子里取来一瓶薄荷酒,葫芦形的瓶子,碧绿的酒,非常可爱,倒将罗四姐的酒兴引发了。『我也吃杯薄荷酒。』胡雪岩凑趣;举杯在手,看着七姑奶奶说∶『我劝罗四姐开一家绣庄,你们看好不好?』『大先生,我想过了。』罗四姐接口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是力不从心。本钱虽归你出,也要人手,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那怕什么?请七姐帮你的忙,外场请应春照应。另外我再派两个老成靠得住的伙计给你。你做现成的老板好了。』『吃现成饭也没啥意思。』言语有点谈不拢,古应春觉得这件事暂时以不谈为妙,便将话扯了开去;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谈到了『顾绣。』
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以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我现在住的地方,听他们说就是露香园的基址——』露香园在上海城内西北角,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顾名儒所建,本名『万竹山居』。顾名儒的胞弟叫顾名世,嘉靖卅八年的进士,官拜尚宝丞,告老还乡,宦囊甚丰,盾万竹山居东面的空地尚多,于是拓宽来开辟一座池塘,哪知此地本来就是池,有掘出来的一块石碑为证。
碑上刻的是『露香池』三字,而且是赵子昂的手笔。因此,顾名世将万竹山居改名『露香园』;那座池塘当然一个其旧,依然叫做『露香池』。顾名世的姬妾很多,其中有一个姓缪,她在京城的时候,学会了刺绣,而且是宫中传出来的诀窍;缪姨娘在这方面有天才,更加改良,益见精妙。五色丝线擘,细针密缕,颜色由浅入深,浑然一体,配色之美,更不在话下。最见特色的是,顾绣以针代笔,以丝线作丹青,以名迹作蓝本,山水、人物、花鸟,无不气韵生动,工细无匹,当时称为『画绣』。缪姨娘曾经仿绣赵子昂的『八骏图』,董其昌认为即使是赵子昂本人用笔,亦未见得能胜过她,又绣过一幅『停针图』,真是穷态极妍,而且无法分辨是画、是绣;后来由扬州的一位盐商,拿一个汉玉连环,及南唐名家周癙作画的一幅美人图交换了去。
由于缪姨娘的教导,露香园的女眷,下至丫头,都会刺绣,而且极精,『画绣』之名大著,顾名世本人的名字,反而不为人所知,以至于顾名世有一次酒后大发牢骚,说他『寄名于汝辈十指之间』。
不过称为『顾绣』是入清以后的事。顾名世有个孙女儿,嫁夫姓张,二十四岁居孀,有个一岁的儿子。抚孤守节,全靠纤纤十指;绣件不输于缪姨娘,但除绣画以外还绣普通的花样,生意很好,『顾绣』便取『画绣』之名而代之,传遍南北。同时『顾绣』也成了上海的一样名产,家学户习,甚至男子也有学刺绣的。
罗四姐讲得头头是道;胡雪岩与七姑奶奶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古应春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关心的是胡雪岩这天在长三堂子中有六七处应酬,每处坐半点钟,连路上的工夫,至少亦要四个钟头,所以等罗四姐谈得告一段落,便提醒他说∶『应该去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皱起了眉,『可以不去的,有哪些地方?』他问。
『最好都去。万不得已,那末,有两处非去不可。』『好吧!就去这两处。』胡雪岩问道∶『罗四姐呢?应该有人送。』
『不要了。』七姑奶奶说∶『城里这么远,又是晚上。』七姑奶奶是不由分说要留客过夜了。罗四姐也想留下来,不过家里只有一个老苍头看门,她一夜不回去,害老苍头着急,亦觉于心不忍。
『这倒容易。』古应春说∶『请罗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我派人去通知。』
于是胡、古二人先行离席;七姑奶奶陪着罗四姐吃完饭。领她到专为留堂客的客房,检点了被褥用具,请罗四姐卸了妆,再舒舒服服喝茶闲谈。
一谈谈到午夜,古家照例每天必有宵夜,正在吃粥时,古应春回来了,同行的还有胡雪岩。
『小爷叔没有回去?』七姑奶奶信口说了一句。『我想来吃粥。』胡雪岩也信口回答。
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特为来看罗四姐,卸了妆的她,梳一条松松的大辫子,穿的是散脚裤、小夹袄,照规矩是卧室中的打扮,见不得『官客』的。不过既然让官客撞见了,也就只她大大方方好,视如无事。
『你们走了哪两家?』七姑奶奶问。
『会乐里雅君老五家,还有画锦里秋月楼老四家。』古应春答说。
『秋月楼老四不是从良了吗?』七姑奶奶问说∶『莫非「了个浴」又出来了?』
『倒不是她要「浴」,』胡雪岩答说∶『是让邱家的大太太赶出来的。』
『喔。』七姑奶奶问∶『老四还是那么瘦?』
『稍微发福了。』
『那好,她是要胖一点才好看。』
他们在交谈时,罗四姐的眼光不断扫来扫去,露出诧异的神色,七姑奶奶觉察到了,『罗四姐,』她问∶『你逛过堂子没有?』
『没有。』罗四姐答说∶『听都没有听说过。』女人逛堂子,只有我们这位太太。『古应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罗四姐,要不要让她带你去开开眼界?『』谢谢,谢谢!『罗四姐一面笑,一面瑟缩敛手,』我不敢。『』怕啥?『七姑奶奶鼓励她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要到堂子里去过,才晓得为啥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会交墓库运?你懂了其中的道理,你家老爷也就不会交墓库运了。『』这又是啥道理呢?『
『因为你懂了,女人家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收男人的心?他不喜欢的事情,你不要逼了他去做;他不喜欢听的话,你少说。他喜欢的事情,你也要当自己的事情那样子放在心上。
到了这个地步,你尽管放他出去逛堂子,吃花酒,他一颗心还是在你身上的。『』怪不得!『罗四姐笑道∶』七姐夫这样子听你的话。『』听她的话倒不见得。『古应春解嘲似地说∶』不过大概不至于交墓库运。『
『是不是?』七姑奶奶怂恿着说∶『我们去打个茶围,有兴致再吃它一台酒,你也长长见识。又不跟他们男人家在一起,怕啥?』
『我用不着长这个见识了。孤家寡人一个,这番见识也用不着。』
说着,抬起头来,视线恰好跟胡雪岩碰个正着。赶紧避开,却又跟七姑奶奶对上了;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罗四姐无缘无故地心虚脸红,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于是胡雪岩便叫一声∶『七姐,应春!』接着谈一件不相干的事,目的是将他们夫妇俩的视线吸引开去,为罗四姐解围。
『我的酒不能再吃了。』;罗四姐找个谈话的空隙,摸着微微发烧的脸说∶『再吃要醉了。』『不会的。酒量好坏一看就看出了。』七姑奶奶说∶『只怕是酒不对你的胃口。』
『大概是。薄荷酒带甜味,酒量好的人,都不喜欢甜味道。』
古应春问∶『罗四姐,你吃两杯白兰地好不好?』『吃两种酒会醉。』
『不会,不会!』七姑奶奶接口,『外国人一顿饭要吃好几种酒,有的酒在饭前,有的酒在饭后;杂七杂八都吃在肚皮里,也没有看他们有啥不对。』『真的?』
看样子并不坚拒,古应春便去身起取了一瓶三星白兰地;拿着螺丝钻在开瓶塞时,罗四姐开口了。
『我听人家说,这种酒上面那块月牙形招头纸,拿湿手巾擦一擦,会有三个蓝印子出来。没有蓝印子的就是假酒。』『这我们还是第一回听说,试试看。』叫人拿块湿手巾来擦了又擦,毫无反应,罗四姐从从容容地说∶『可见得听来的话靠不住。府上的酒,哪里会有假的?』
『这也不见得,要尝过才算数。』七姑奶奶起身去拿了两个水晶酒杯来,向她丈夫说∶『只有你陪罗四姐了。』『胡大先生,你呢?』罗四姐问。
『我酒量浅,你请。』
『罗四姐,』七姑奶奶又提逛堂的事了,『怎么样,哪一天?』『七姐』胡雪岩玩笑地插嘴∶『帮衬我打个「镶边茶围」好不好?』
『哪个要你「镶边」?不但不要你镶边,我们还要「剪」你的「边」呢!』
罗四姐看他们这样随意开玩笑,彼此都没有丝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知道他们的交情够深了。而且看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热心,似乎胡雪岩很听她的话。她心里在想,如果对胡雪岩有什么盘算,一定先要将七姑奶奶这一关打通。
于是,她的语气改变了,先是提到『堂子』就觉得是个不正经的地方,谈都不愿谈,这时候却自动地问道∶『七姐,什么叫「剪你的边」?』
『「剪边」就是把人家的相好夺过来。』七姑奶奶凑过去,以一种顽皮好奇的神态,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带你去看看小爷叔的相好,真正苏州人,光是听她说说话,你坐下来就不想走了。』『真正苏州人?』罗四姐不懂了,『莫非还有假的苏州人?』『怎么没有?问起来都说是苏州木渎人,实在不过学了一口「堂子腔」的苏白而已。』『苏白就是苏白,什么叫堂子腔的苏白?』
『我不会说,你去听了就知道了。』
『好啊!』一直坚拒的罗四姐,趁此转圈,『几时跟七姐去开开眼界。』
『你们去是去,』古应春半真半假地警告∶『当心《申报》登你们的新闻。』
『喔,』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应春提到《申报》,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从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电报通了以后,我看《申报》上有些新闻是打电报回来的,盛杏荪当电报局总办,消息格外灵通;有些生意上头,我们消息比人家晚,哪怕只不过晚一步,亏就吃得很大了。所以,我有个念头,应春,你看能不能托《申报》的访员帮忙?』
『是报行情过来?』
『是啊。』
『那,我们自己派人在天津,每天用密码发过来好了。』『那没有多少用处。』胡雪岩说∶『有的行情,只有访员才打听得到。而且,也不光是市面上的行情,还有朝廷里的行情。象去年冬天,李大先生的参案——』『李大先生』是指李瀚章。七姑奶奶的性情,外粗内细,一听谈到这些当朝大老的宦海风波,深知有许多有关系的话,不宜为不相干的人听见,传出去会惹是非,对胡雪岩及古应春都没有好处,所以悄悄拉了罗四姐,同时还做了个示意离席的眼色。
『他们这一谈就谈不完了,我们到旁边来谈我们的。』罗四姐极其知趣,立刻迎合着七姑奶奶的意向说∶『我也正有些-话,不便当着他们谈。七姐,我心里头有点发慌。』『为啥?』
罗四姐不即回答,将七姑奶奶拉到一边,在红丝绒的长『安乐椅』上并排坐了下来,一只手执着七姑奶奶的手,一只手只是摸着因酒而现红晕的脸。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七姑奶奶不安地问∶『怎么好端端地,心里会发慌?』
『不是身子不舒服。』罗四姐仿佛很吃力地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忽然会有象今天这样子一天,又遇见雪岩,又结识了七姐你;好比买「把儿柴」的人家,说有一天中了「白鸽票」,不晓得怎么好了。』七姑奶虽是松东人,但由于胡雪岩的关系,也懂杭州话;罗四姐的意思是,升斗小民突然中了奖券,也就是拿穷儿暴富的譬喻,来形容她自己的心境。七姑奶奶觉得她的话很中听;原来就觉得她很好,这下便更对劲了。
不过要找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倒很难,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我一个寡妇,哪里有过这种又说又笑又吃酒的日子。他要帮我开绣庄,你要请我逛堂子;不要说今生今世,前世都不曾想到过的。』踌躇满志之意,溢于言表,七姑奶奶当然看得出来,抓住她一只手,合拢在她那双只见肉、不见骨的温暖手掌中,悄悄问道∶『罗四姐,他要帮你开绣庄,不过一句话的事,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罗四姐不答,低垂着眼,仿佛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似的。
『你说一句嘛!愿意就愿意,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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