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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天喜帝-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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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所录,宁墨九年前入太医院时便是父母俱丧,家中只他一人,祖上无功无禄,旁系亦无近亲。

虽说家世低落,可也方便了不少。

英欢闻言,微一点头,边往太医院里面行去,边道:“都进来罢。”

早朝时刚接到东面来报,陈进之部入南岵境内一月后,军中便传起疫病来,待狄风率军自逐州北上于之合师时,邰涗驻于秦山以西的东路大军中已是大疫肆行。

南岵秦山以西,地多卑湿,又恰逢夏秋之交,陈进不知而命大军久留,以致军中将士们苦染瘴雾之疾。

军中只有三名太医院的上舍生随行,资历尚浅,哪里经历过此种事情,几人一时都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外加他们离京之前所带之药多是治金疮折伤所用,根本就没想过会遇上疫情,因是徒留大军之中,却无瘴药夏药可用!

陈进一开始不知瘴雾之疾的利害,迟迟拖着未向京中禀报;待狄风归军掌兵后才发现事情大有不妙,若照此下去,他大军未同敌军厮杀,便要先毁在自己营里了!

尤其是,那一万五千名未随狄风南下的风圣军将士们,个个都是跟着他血战沙场多年之人,个个让他揪心!

消息于今晨抵京,英欢在早朝时听见此事,真是坐都坐不住了,满心都在念着那些死于瘴役之兵,更挂念远在千里之外的狄风,他是否安好!

倘若狄风此次出个意外……那她往后可要如何是好!

他的忠心给了她,他最好的十三年亦是给了她,可她不能让他把命也给了她!

因是才匆匆退朝,赶着往太医院而来,要亲口听听这些太医院的老臣们想要如何办此事!

太医院提点韦昌与徐之章不同,性子一向果决利断,此时听了英欢所说之情,略一思索,便上前禀奏道:“陛下,此事刻不容缓。臣以为当着太医院十御医同定方,而后着御药房连夜制夏药、瘴药及腊药;现于东路军中的三名上舍生不可委任,陛下当着太医偕行,前往南岵境中,至东路大军营中宣谕赐药,如此才能定军心、平疫情。”一番话说得极快,却是有条有理,毫不紊乱。

英欢不语,抬眼看向其余众人。

徐之章皱眉想了片刻,上前低头道:“臣附议。”

他一开口,院中其余太医及舍生们均上前,纷纷开口道:“臣亦附议。”

英欢浅吸一口气,手下意识地狠攥了一把座侧扶手,“那便这么定了。”她打量一番今日留院轮值之人,挑眉问道:“你们说说,当派何人前去南岵。最是稳妥?”

这话就如石子跌渊,久久未得回音。

众人低头皱眉,谁都不再开口,东路军中瘴疫肆行,此时境况到底如何仍不能肯定,谁也不敢保证去了就能稳住疫情,此事办好了无功、办不好则是重罪,更何况赴乱疫之军,己身亦当堪忧,谁人愿开口主动去领这份差事!

英欢见状,心中自明,当下连着冷笑两声,“怎么,诺大一个太医院,竟无人愿替君分忧?”

一干人冷汗骤起,慌忙跪下,“陛下恕罪。”

英欢本是急火攻心,此时更加恼怒,当下便要发火,却于此时听见院门那边传来男子低沉稳着之声——

“臣愿赴南岵东路军中,为君分忧。”

她微怔,抬眼看过去,就见宁墨白衫素袍,朗朗立于太医院门口。

他一双眼甚是清明,定定地看着她,而后撩袍,屈膝跪地,“还望陛下准臣所请。”

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四十

阳光自院外扑入,打在他身上,白衫背后映着浅浅的金茫。

英欢一时怔恍,没料到他会于此时回至太医院中,更没想到他会于众位老臣面前毫不犹豫地揽过此差,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知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他知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军中瘴雾之疫,这些资历厚沉的太医院老臣们且不敢入南岵宣谕赐药,他升至御医一位连一年时间都不到,久居京中又从未出外过,怎么就这么大的胆子,敢请命去南岵?!

宁墨跪着,却未低头,一双眼直直地对上她的,可却良久都等不到她开口,这才动了动眉头,嘴角微弯,“陛下?”

他这一声唤,语气轻和低缓,不像是于众臣面前向她请命待决,倒像是在景欢殿那夜夜之间,伏在她耳侧的低声轻语一般。

英欢微窘,竟没想到他会如此放肆,还当着太医院诸臣的面,就敢这样看她,这样唤她……

那一日事出紧急,她仓促间成大婚之诏,事先也未知会过他,更未问过他是否愿意——

她那时心思定定,只觉若要成婚,他宁墨便是唯一合适的那一个,问与不问都是一样。

她是君,他是臣;她下诏,他遵旨。

婚诏既下,她便再无宣他入过禁中,二人前后已近一月未见过面。

是为避嫌,亦是心虚。

倘若无太学生伏阙一事,只怕她是永不会下此诏书!

她先前当他是寂寥时的消遣佐伴,后来当他是急难时的可用之托。

种种之事,她清楚,他亦明白。

她不见他,就是怕看见他的那一双清透缠情的眼,她负不起他的用心他的怜惜,除却富贵她给不了他任何东西,此一生都不可能。

最早见他,以为他定是得宠必骄之人。

谁曾想到现如今,他竟能跪地请愿,为她分忧。

这般温润似玉的男子,也会有硬骨坚髓的一刻。

是好男子。

只是好男子,不该留在她身侧。

英欢望他良久,心底又酸又沉,不由错开目光,低叹一声,“起来说话。”

宁墨却是动也不动,目光更加执拗,一张口便还是那一句话:“还望陛下准臣所请。”

她与他二人之间,此时微有暧昧又徒显尴尬,惹得周围一干臣子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是附宁墨之请,还是劝皇上改议,开口不是,退亦不是,干脆都立于厅中低着头,谁都不发一言。

英欢搁在座旁的手不禁攥了起来,她不知他也会如此咄咄逼人,可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太医院诸臣缄默,竟像是许了宁墨之请。

倒也难怪,这一干臣子心中自是明了,换了旁的人去,一旦出了事便是死罪一等,可若是宁墨去,她却是无论如何也治不得他的罪。

狄风大军于南岵境内刻刻都在受罪,此事再容不得耽搁……

英欢抬眼触上他的眼,里面水波凝止,千般明澈只容一般坚定,她若是不允,他定是不肯罢休。

她偏过头,唇微开,“准你所请。”

此言一出,她心中有如坠石,竟是落得生疼。

隔了几瞬诸人才反应过来,一时撩袍皆跪,伏于地上,“陛下圣明!”

宁墨看着她,眼眸微阂,慢慢起身,自门口朝她这边走近两步,低笑道:“谢陛下。”

……当真是无礼了。

可她看着他,却丝毫恼不起来;此生最恨被人相逼,奈何此次遭他相迫,却也无怨。

这男人,行事不论是沿墨还是逾矩,都是恰到好处,分不得一罪。

此般性子,倒也最适坐她身侧之位。

英欢拂袖起身,望着地下诸臣,“今日方子定下来,夜里御药房不得熄火,朕不论你们想什么办法,最晚明日未时,便得封药!”

众人一时皆默,没料到皇上逼得如此紧!

太医院提点韦昌略怔,随即代众叩首,“臣等遵旨。”

这一番风险担下来,人人都望宁墨能平东路军中瘴疫,倘是出了什么意外,只怕英欢要将太医院众人全数问罪!

英欢下地,从众臣间穿过去,不多一言,直直朝外走去。

宁墨不动亦不让,只是看着她,嘴角留笑。

她走过来,逆着阳光望他一眼,过他身侧时低声道:“随朕一道回殿。”

太医院外二十步小银台处,来时平辇仍在,辇官内侍们见英欢出来,忙撩帘搬梯,伺候皇上起驾。

宁墨随她走至辇旁,便止了步子,低头道:“陛下先行,臣随后便去。”

英欢未回头,直直前方踏上银梯,背着身对他道:“一道上来罢。”

扶梯的小内侍闻言手抖!

皇上竟然要宁殿中共乘步辇回殿……

前面候着的四位辇官也怔僵似石,不敢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宁墨亦是生生愣住——

她说要他一道回殿,他却不知她竟是要让他与她同乘一辇,一道回殿!

心中无喜,只是大惊。

他后退两步,“陛下恕臣……”

话未说完就见她回首,阳光之下面色素白,只见一张唇红得艳极,“抗旨?”

这二字一压,他是再也退不得,踌躇半晌,才跟在她身后踏梯上辇。

今日之事传将出去,怕是这朝中宫外,朱墙里市井间,人人都会惊疑不休……

平辇既行,前后垂帘亦悠悠而落,挡了外面骄阳诸人惊诧之神,只留辇中沉晕淡色。

眼及之处,处处明黄,宁墨心惊未定,不知英欢今日此举何意,转头看她,眼中早无了往日淡定之光,“陛下……”

英欢瞥他一瞬,又立即垂眼,慢慢拢袖伸手,探过去,握住宁墨搁在膝上的手。

宁墨眉间陷下,手指微颤,良久,才反握住她的手。

不知她今日何故如此,竟与往日大不相同,他不解,却……也不愿问。

英欢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半晌才低声开口,轻轻道:“自今日起,朕身侧之位,殿中之塌,便只容你一人。”

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四十一

入夜已久,景欢殿内烛火渐暗,却未全熄。

殿角琉璃瓦上闷闷地响了一声,然后淅沥声渐大,秋雨骤至,这天,是要降凉了。

殿中烛苗跳动了一下,映在纱帐上的光影黯了黯,英欢眼角微动,皱眉,翻了个身,手朝一侧搭过去。

身旁却是没人。

她眼皮颤了一下,睁开来,透过纱帐,隐约可见殿中昏黄的光线下,宁墨立在云母屏风一侧,正在着袍。

他动作轻慢,取了外袍,系好,欲走时又顿住,回头瞧她一眼。

这才发现她已是醒了,正定定地望着他,眉间不平,眼中带怒。

宁墨低下头,“陛下……”

英欢起身坐起,长发散乱,被里被外相缠不清,“朕何时说让你走了?”

宁墨望一眼外面夜色,又听这雨声,往榻边走几步,“御药房今夜定是忙翻了天,时间紧,湿气重,臣想过去那边看看,以防万一。”

英欢怒气稍平,本以为他是要回府,却不知他是不放心御药房那边,亦不愿在太医院诸臣齐齐效力之时,自己在这边一夜享逸。

她低眉想了想,又道:“你去御药房,让人给狄风独备一银盒药。”

宁墨闻言,脸色微变,过了许久才点头,“臣知道了。”

英欢指尖捻着被面上的薄绸,半晌又问他道:“心中当真不怨朕?”

他不语,却大步走过来,伸手将纱帐撩起上勾,俯下身,手撑在榻侧,侧过头,轻轻在她脸颊上印了一个浅吻,而后凑至她耳边,低声道:“臣从未怨过陛下。”

英欢身子朝后退了几寸,手扯着被角,脸上泛起了桃色。

她看着他那一双色正茫寒的眼,不由伸手,去拉他的袖管,轻声道:“再陪朕一会儿。”

宁墨嘴角微弯,抬手探至她的眼旁,指腹轻摩,擦去她脸上残存的泪痕。

前半夜她在他怀中睡得沉沉,但却不时流泪,泪水沾湿了他胸口一片,可她自己却是不知。

是梦还是心底的缠思,那般压抑的低泣声,苦苦忍耐的哽咽声,削瘦的肩膀在他胸前颤抖,让他心中徒来惆怅之感。

白日里在辇中听见她的那句话,他的脑中一刹那间全然空茫,竟有了不知身在何处所对何人之感。

她说了那句话,可却不愿看他一眼。

她握住他的手,但手指却冰凉不已。

平辇悠悠而行,一路轻晃,晃至最后,他心中陡然明了,一切均悟。

其实她说什么,统统与他无关。

她那一句话,非允非诺,亦不是说与他听的。

倘若今日她身边是旁的男子,她照样做得出此事,也照样说得出此话。

身侧之位殿中之塌,只留一人,那人是谁,无关紧要。

她那字字言言,不过是说与她自己的一句定心之语罢了。

可她在他怀里,梦中之泪却是为谁而流。

她心底深处那一角,藏的究竟是何人何事,又担着何情。

……曾经只道她是无情之人,可无情之人又怎会如此。

宁墨望着她,收手松了袍带,转身坐至榻边,将她揽进怀中,低低叹了口气,“陛下从前如何,今后便如何,臣只要长留陛下身侧就好。陛下白日里的那一句话,当真是折煞臣了。”

英欢伸手去环他的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透过来,于这初秋静夜中暖了她的心。

世上可还有比他更体贴的男子?

不会在前替她争锋,却能在后承她之弱。

她进时他退,她退时他亦退,无论何时何事,他永不会与她为难。

此一生,也就该是他这般的男人,才能长伴她身旁罢……

宁墨身子朝内挪了挪,她在他怀中轻动,挤偏了身后锦枕,枕下一样东西依势滚了出来,至他二人之间才止。

英欢心底陡沉,低眼去看,胸口窒了一瞬。

多夜未曾留人于殿中过夜,竟忘了她枕下藏着这样物什。

宁墨松开她,伸手将它拿起,握在掌中转了一圈,然后抬眼看她,把它递还给她,“陛下。”

英欢接过来,冰凉触感溢满掌心,上面略糙的纂痕压着手心纹路,心一颤一颤地疼。

她从宁墨怀中抽身而出,拥过被子转过身,“你去御药房罢。”

他低眼,手握成拳,“是。”而后起身下榻,重又系好袍带,喉间却是梗得生疼。

那个细小银瓶,亮光犹现,上面那四个字,他看一眼便永不会忘。

当日为她沏茶时就已见过,却不曾想这东西竟被她一直搁在枕下,夜夜压着。

欢若平生。

普天之下,有谁能得如此放肆,敢这般唤她的名,敢这样写这个字!

先帝在位时此殿原作景灵殿,英欢即位后则改灵字为欢,独显临天之势。

景欢殿景欢殿,可除了她自己,这皇城之内又有谁敢念出这个字。

旁日里内侍臣子们,去欢留景,只称此处为景殿。

那殿上高悬之匾,亦是她亲笔挥之,后着人照刻,字字跋扈,容不得旁人存异。

但那银瓶之上的字迹,分明不是出自她手。

当日那瓶中之茶……

宁墨眉头紧拧,回身对英欢屈身行礼,“臣告退了。”

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远,听着那殿门关合,听着外面雨声愈大,她的身子慢慢僵了起来。

手中银瓶越来越热,她心里身外俱烫。

那人的霸气与帝道,那一把剑一杯酒,那两国大军前的定定相望,那一根珠簪一双丝履,那一场刻骨铭心痛穿一生的鸳鸯梦……

过往之事层层漫出,挡也挡不住。

她睁眼看见的是他,闭眼看见的亦是他。

这一个银瓶四个字,她想丢,却无论如何祛不了心底里的印迹。

那人此时身在何处,心中又作何念,可有想过她,可会想到她?

她大婚一事,他是否已知,他会不会在乎,他会不会心痛?

他夺了她的心又伤了她的身,纵是将十个逐州失之与她,又有何补?

霸道似他,无惧似他,这天底下有没有何事能让他心惊,能让他无措?

枢府之报,道他统军直逼南岵寿州。

他打的什么主意,她一念便知。

是想速战,可速战又是为何,他身上之伤……怎能受得了日夜疾行奔袭急战。

她算尽事事,却从未算得透他。

只是她不该担心,他事事称王,又怎会置自己安危于不顾。

莫论身,莫论心。

他那般悍利,迫人不及,又怎会真的受伤。

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四十二

天阴承雾,处处带了湿气。

入秋叶未枯,脚下土不干,清晨露珠洒帐,潮得都要叫人心中生出藓来。

南岵不似邺齐,越往北湿气竟是越大,行军一路夜里安寨,已不能做栅营,寿州城外不远便是淝水,邺齐大军兵不善水,自是挡不住这等潮气,军中怨气徒生,只盼能早些攻下寿州。

贺喜于邺齐出兵前,麾下共二十万大军,过秦山后连克宋州、毫州、陈州、宿州、许州、蔡州等重镇,虽是败南岵大军无数,可己军损伤亦重,至寿州城下时只剩十五万;其中十万兵马由他亲掌,强攻寿州坚城,三万付与吕坚,北上至阳州阻南岵京北之援,二万付与朱雄,留于六合平一地,防南面已降诸地生变。

除却手中十万大军,贺喜又命人征调南面已下六州当地壮丁共八万余人,造筏运石,以方舟竹筏载炮,自淝水上向寿州城里遥射石弹,日夜不休,誓要将寿州城中军心打乱、士气震碎!

天威盛甚,龙旗旆飘,他以天子之身在前压阵,军令似山如铁——

寿州城不破,邺齐攻不停!

从夏入秋,整整一个月,邺齐大军围城打援,寿州城内久困无粮,可南岵军队竟然仍是巍然不动……

邺齐军心略有散动之迹,自六月出征入邰涗,至今已有四个月整,莫论士兵心中浮躁,便是他自己,亦时常担心邺齐朝中政事!

纵是京中留有中书老臣佐政,但邺齐国中军务政令一向自上出,他人在军前,却是日日都能收到从燕平一路传来的急要驿报。

他千算万算胸志勃勃,却没料到会被一个寿州拖了如此之久!

十万大军列营于此,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他此生还未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日里浮江不休,夜里入榻不眠,待在这个抬手水雾便沾袖的地方,他的火气是一日比一日大。

全都是因为那妖精……

全都是拜她所赐!

他一向自诩寡漠冷静之人,登基十年来,从未于军政大事上出过错!

奈何当日她的一纸婚诏,便能让他于一刹那间就气昏了头,弃原计于不顾,并师北上直指寿州,以至于现如今栽进这前荒后芜的境地!

且还拖着他邺齐十几万大军,同他一道受这份罪!

当真可恶!当真可恨!

他本以为此一生都不会同父皇当年那般,受情所扰、困于一人而置天下江山于不顾,可他现如今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伤她,她睚龇必报;他助她,她反叫他伤!

世上之事,再讽不及此!

他以为他得了她的身子便能得了她的心——

谁知他是全然错了!

十一年来他以为他懂女人,可他阅遍天下女人,却独独读不懂她!

天阴,帐中暗。

未燃烛火,只撩高了外面帐帘,让光线多透进来些。

麾下将领耐不住帐中湿热之气,均在外面候着。

案前置座,可他却不坐,直直立于案侧,动也不动。

两笺纸在他掌中,捏得过久,隐隐作烫。

他攥着那薄纸,望着帐角一侧被潮土浸出泥渍的褐黄之迹,心中怒火翻腾不休,狠狠将纸揉作一团,于指间碾碎,而后猛地一洒,看着那带了墨迹的碎屑于空中散开,渐渐落至地上,沾了湿泥,辨不出原样……他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些。

邰涗东路大军中行大疫,此事他先前闻得时,不是不惊的。

这消息传至邺齐军中,众将士们亦是慌了许久,秦山虽东西有届,可寿州一带湿气比秦山以西更大,瘴雾之疫来势凶猛无兆,怕是防也防不得。

担忧时却也在庆幸,幸好邺齐大军尚安无事,否则以眼下这情境,疫病若发,他是再不能于南岵境内留下去!

攻池夺利还是功亏一篑,成败之间不过一线相悬。

他替她打下秦山之西,拱手让之……可她不却管他身上之伤若何,心中之伤又若何。

她不知他此时有多难多煎熬,她不知他也会无措也会怔惶……

她不知他亦非事事都可言胜!

他先是将自己的心败给了她,又于这漭漭沙场上重重跌了一大跤。

苦不堪言,言亦无辞。

她可知,他若是于寿州一役受阻,那他便再也不是先前那个征战常胜人人畏之的东喜帝!

她可知,他将秦山以西给了她,又放任逐州失守不顾,若是此时再攻不下寿州以北诸地,那他和弃军弃民于不顾的昏君又有何两样!

她可知他这一切全是因为她?

她可知?!

贺喜深吸一口气,抬脚,靴底用力踏上地上那些纸屑,拼命地碾,似是在泄愤。

她从京中派人至邰涗东路大军中宣谕赐药。

那人姓宁,名墨。

为邰涗京中太医院御医,领翰林医官衔,又兼殿中监一职。

这就是那个男人?!

这就是她要下嫁的那个男人?!

她似朝天之凤,尊贵无量,艳逼天下,她身上九彩耀天之光,岂是凡人伸指便可涂染的?!

她身侧之位,非真男子不可坐也,这个宁墨,这个太医院的御医,又有什么资格,敢尚她之尊?!

就连他在对着她时,都不能真正纳她入怀;就连他在拥着她时,都不能真正让她服软……

这个男人这个宁墨,又有何能,能得了她的芳幸?!

胸口之火愈燃愈烈。

几乎要将自己焚烧至烬。

贺喜上前半步,一脚踢翻面前的乌木马扎,横木乍然而裂,他的拳攥得咯咯响,恨不能将这帐中所有物什统统拆了去!

她要大婚,可以。

但她为什么要将那男人派至南岵,派至秦山以西,派至离他不过短短一百五十里的地方!

一百五十里,放马只需一夜便至!

本以为最初听闻她要大婚时的盛怒之火已消,谁知现如今知道那男人要来,他竟是比先前更加恼怒!

本以为可以不去想便可以不去在乎,可他却是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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