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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昊-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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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问:“这是第几个了?”
“四年来第二十七个,今年开春以来第四个。”宋明晏脱了手套,活动着指骨关节,“殿下,您的大舅子真是个狠角色。去年他们冬场刮了大风雪,听说牛羊和人口死了一大片,咱们有支离山做掩护半点事没有,那位新汗王恨得牙出血,看图戎的地盘估计像看一块近在嘴边的肥肉,指不定哪天黑狼就发了疯。殿下,您还是……早作防范的好。”
防范,防范,每一个人都在提醒他要防范。
可是该如何防范。哲勒娶了若娜,图戎和末羯是明面上的姻亲,两部每年都交换糖和盐;墨桑写信称呼哲勒为兄弟;每回出事的都是马贼,带着末羯信物的马贼。
“宋明晏,我饮过长生酒,不能做背誓者。”哲勒低低说道。
宋明晏闻言睫毛颤了颤,原本舒缓的心跳狠狠一抽。他知道哲勒说的那层意思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层,但有什么区别吗?
少年刚要伸出的手生硬地收回,轻声回答道:“嗯,我知道。”
“你明天还要出门?”
宋明晏点头,“苏玛他们要去侯辽购置东西,我跟着一起,路上能帮忙照应着点。”
哲勒有些诧异:“我记得你前段时间一直躲着苏玛。”
宋明晏闻言含糊的笑了笑,却没说话。哲勒以为他是少年情爱羞涩,对苏玛动了心,也就没有继续再往下问。
“对了殿下,你有什么需要我捎带的吗?”宋明晏问。
“没有。”
宋明晏有些失望,目光软软地盯着哲勒瞧。这招一贯好使——哲勒向来吃软不吃硬,然而太软绵绵也不行,四年间宋明晏早就熟练把握了那个恰到好处的度。果然孤涂殿下意料之中的叹了口气,改口道:“如果碰到南国的蓬莱客,帮我带一小块清水钢回来。”
少年笑着应下,微低的情绪因为男人这句话又扬了起来:“冒州的?”
“嗯。”哲勒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口问道,“你腿还疼不疼?要不要让人再给你煮点牛骨汤?”
“不用了,”宋明晏摆手,“这两个月好多了,没怎么痛过。”
少年原本只到哲勒胸口的身高在三年前突然猛蹿了起来,如同一支骤经了新雨的春笋。每转一回场,他的衣裳就要短上一寸,晃晃荡荡地吊在纤细的手腕上。苏玛的母亲乌璃总是抱怨给宋明晏一年做的衣裳比别人五年都多。结果由于个头拔的太快,宋明晏时常半夜因为生长痛而难以入眠,三年来牛骨汤一直常备。
哲勒上下打量了自己唯一的金帐武士一眼,仿佛在确认什么:“那就好。”
交代完了事情,宋明晏从帐中退出,往汗王金帐方向走去。
“阿明!”
茉莉花的香气。
宋明晏回头,先入眼的是如同烈火般颜色艳红的马裙,随后便是细细碎碎的流苏和璎珞珠串,随着马蹄的来回迈动而窸窸窣窣地响动着,璎珞与锦缎包裹着一位极明艳的少女,少女蜜色的肌肤透着些微汗气,眼角斜飞吊起,笑起时露出一口齐整的牙:“你回来了?”
宋明晏迅速垂下眼帘,恭敬地向眼前的少女俯身行礼:“若娜阏氏。”
若娜看了眼不远处的孤涂庐帐,“你从哲勒那出来的?”
“是的,阏氏。”
“我听他们说你明天也要去侯辽,帮我带一盒茉莉香膏回来好不好?”少女嘟起嘴,“这次出去的人里,我就和你相熟呀。”
“当然可以。”宋明晏应下,“上个月来部中的货商忘了给您捎这个吗?”
听见这话,若娜立马抱怨起来:“那个老家伙,只会什么值钱就带什么来,你不知道吗,哲容从他手上买了一套鞍具,脚蹬用芙蓉金打的,也不知道哲容舍不舍得拿脚踩上……”
金帐武士安静地倾听年轻阏氏的碎语,他得仰起头才能望见少女的容颜,对方骑在马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折叠起的马鞭轻轻敲着手心。
宋明晏微微眯起眼,仿佛不堪那些水晶和珊瑚所折射的日光,等到少女说完了话,他才温文笑道:“嗯,他确实只戴值钱的东西。”
16
此去侯辽的人只有七人,戈别和宋明晏当领头,其余皆是平民。因为人少,便只带了一匹挽马驮重物,其余一人一匹马,算的上是轻装出行。
穆里家的小儿子是头一回出远门,少年浑身上下被他娘罩了个严实,队里挑了一匹最温顺的白色母马给他,宋明晏还被小穆里的娘拉到一旁千叮咛万拜托:“……他年纪小,行事毛躁,阿明大人多担待着点,他要是乱走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也请阿明大人拉着他,如果惹出了什么祸,也请他……”
“阿妈你烦不烦啊!”男孩面皮涨得通红,颈上青筋羞恼地凸起,冲过去拽着母亲的手拉到一旁,“我只比阿明哥小四岁!不要把我当吃奶的毛孩!”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苏玛拉着缰绳前后晃着身子,尾音打着弯儿上扬:“哎哟,也不知道是谁早上嘴边一圈奶沫子的来报道的?”
小穆里咬着牙不服,还要嚷嚷,宋明晏拍了拍他的肩:“行啦,准备出发了。”
崇拜的阿明哥一发话,男孩立马变了个脸,十分顺从地用力点头,小跑着去找他的马了。
苏玛朝宋明晏做了个鬼脸。
“怎么,伟大的阿明武士今天不躲我了?”刚行出数十里,苏玛便驱马蹭到队伍殿后的宋明晏身边。
宋明晏干咳一声,“我没有躲你。”
“是吗——”苏玛拖着嗓子,“那我上次找你跑马你怎么不来。”
“那天我要值夜。”
“汗王的金帐武士就没有一个要值夜的,为什么你的事总比别人多?你看看戈别,”苏玛朝最前方努嘴,“每天晚上泡在酒缸子里。”
“戈别的耳朵很好。”宋明晏提醒。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前方传来戈别的破锣嗓子:“丫头,你为你家阿明抱不平就算了,没事损老子干嘛!”
部中皆知乌璃家的女儿苏玛比男孩还男孩,十三岁前的角抵,十三岁后的赛马,样样不落人后,唯有这婚事,却被同龄人甩了一截。起先乌璃爱女如命,舍不得嫁,后来便是苏玛不愿嫁,姑娘一扬头,一句“我只嫁金帐武士”,将大把的提亲人堵在了门外。她又常随在宋明晏身边,明眼人怎么会看不出她是个什么心思。
苏玛瞪起眼睛:“你怎么偷听别人的悄悄话!”
戈别笑嘻嘻地回头,指指自己耳朵,“我这人,平时耳背,就悄悄话一听一个准。”
“那你上回借我的酒钱什么时候还?”有人插嘴。
“你说啥?”戈别这又听不见了。
队伍里爆发出一阵大笑,被这么一搅和,苏玛想说的话也不好再继续了,女孩一甩发辫,对宋明晏道,“那我下次再找你跑马!”说完便一振缰绳冲了出去。
宋明晏颇为无奈地笑了笑。
图戎位于北漠西南方,只要沿着硫磺泉前行便可到达目的地。硫磺泉一路皆有散居牧民,连风餐露宿都不必,行程极为顺利,轻装骑行八日,就能看见侯辽城外成群的骆驼和卸了一半货物的牛车。
侯辽是离北漠最近的东州城镇,二百年前献了出去,后又收复回来,前朝国力式微时又献了出去,本朝三代时又给收了回来,这么来来回回,就成了个三不管的野城。在宋明晏眼里,这些边境小城并无区别,只是侯辽因为近水,南国亦有货商往来,比其他土城要来的热闹一些,茶楼酒馆一应不缺。众人议定好了黄昏时碰头的客栈,便各自牵了马三两行动起来,苏玛被穆里缠着说了几句话,再回头时发现宋明晏已不见人影,姑娘一撇嘴:“都怪你!”
穆里一头雾水:“什么呀!”
“……都怪你!”
宋明晏独身一人,直奔向南国蓬莱客的聚集地。哲勒自从把那把匕首送宋明晏之后,他自己倒一直随手捞着匕首用,然而寻常刀刃用不了多久便钝挫了,只能再换,他也一直也淘不到好的刀料。宋明晏心中知晓,挑料时便格外上心。
“小兄弟,你已经把咱们这儿的清水钢全看完了,难道没一个满意的?未免眼界也太高了。”南国的蓬莱客眯着一双碧眼边抱怨边打量着客人,眼前的少年明明是东州长相,却又是一副北漠富贵人家的打扮,总让人不由往旖旎的方向去想,听说北边的贵族近些年都喜欢养一些……
“不行,成色不好。”宋明晏摇头。
“啧啧,小兄弟啊,清水钢本来就是稀罕货,其实这料用来打武器的多,小兄弟你若只是想打一副腰饰,倒不如瞧瞧天曲银……不然,你再去问问你家主人?”
蓬莱客的“主人”二字咬的微重,宋明晏怎么会听不出对方的轻视,他抿了抿嘴,干脆一把抽出了自己的狼头匕首,横在二人面前,柔声问道:“这样质地的,有吗?”
蓬莱客顿时骇然,惊疑半晌才结巴道:“……这位客、客人,抱歉,您别见怪,我这做不了这么……这么大的买卖。”
宋明晏有些失望,他收刀回鞘行了个礼:“那叨扰了,我再去别家问问。”
如此逛了一圈也没淘到合意的,宋明晏叹了口气。他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转身往城西走去。城西是侯辽的歇脚地,鱼龙混杂,时不时就能看见哪家妓馆里的嫖客光着身子被赶出来,又或是从酒楼里拖出一个死鱼烂泥样的人物,大喇喇地丢在街中央,不然就是一无所有的赌徒坐在赌馆门口抱着包袱嚎啕大哭,人生百样狼狈,屡见不鲜。
宋明晏到达茶馆时,堂中已经围满了人,说书先生的话本正讲到当朝的东州旧事。这里不是京中,流言经过千里相递,竟成了说书先生亲眼见到的事实一般言之凿凿。
“……这祝淑妃当真是倾国祸水,新帝登基时屠尽先帝后宫,还将淑妃的女儿逼去北漠和亲,儿子拷打致死,啧啧啧……话说回来,今上唯独把淑妃好好儿的送回母家,可不是应了咱们昨日开篇说的,中秋一遇定终生么!”
深宫,权谋,私情,最容易激起百姓们的窥秘欲望,堂中响起意味不明的窃笑和掌声,说书先生一捻胡须,自得不已。宋明晏坐在角落里,听着这场闹剧垂眸一言不发,方才拈起的两枚瓜子如今深嵌掌心,几乎要划破皮肤。
与他同桌的一位中年男子侧头问道:“这位公子怎么看?”
“故事而已。”宋明晏抬眼看他。
男人怔了怔,忽然笑了,“我以为,公子听到世间如此羞辱自己母亲,会激愤难当。”
“那么先生呢,”宋明晏松手,把那两枚瓜子从掌心拿出,“先生食我母家俸禄,听到世间如此侮辱祝家大小姐,不觉得羞愧难当吗?”
17
男人不应宋明晏的嘲讽,反而向他一拱手:“下官方桢拜见四殿下。”
宋明晏摇头:“四殿下已经死了。”
“殿下如今好端端地在下官面前,何出此言?”方桢边为宋明晏斟了一杯茶,边感叹道,“四年过去,殿下已经是大人了。”
“我曾见过你吗?方大人。”
“殿下离宫时,下官不过是小小永州议曹史,当然无缘得见殿下。”
“方大人官运亨通。”宋明晏微笑。
“承蒙殿下外祖提携。”
客套结束,方桢将茶推到宋明晏的桌前,气定神闲地等对方先开口。
宋明晏凝视着盏中波纹轻晃,并未伸手接过。上个月从东州来的货商为汗王带来了干果,绸缎,为夏里带来了新式的东州玩具,为哲容带来了一副芙蓉金的鞍具,也为宋明晏带来了一条他母亲在宫中时常用的手帕——上面用丝线细细绣了碰面的时间与地点。
他这一个月以来脑中盘旋了无数念头,但他知道他不能问,也不能言,万般思绪好似泥沼,一旦沾惹便会将他拖入漩涡之中万劫不复。宋明晏定了定神,终于开口。
“母亲……还好吗?”
方桢在心里松了口气,只要宋明晏肯顺着往下说,事情就能往下谈。
“淑妃娘娘牵挂殿下与宁阳公主殿下,日夜垂泪祈福,憔悴许多。”
宋明晏又沉默了。
“殿下……”方祯试探着问道。
“那便托方大人转告家母,我与阿姊一切都好,儿子不孝,无法承欢膝下,还请家母保重自身。”
厅堂前方的说书先生敲了一记醒木,眼见是要说起新一出了,众人皆翘首以盼危坐席上,唯有厅角的宋明晏站了起来,对着方祯一欠身,“告辞了,方大人。”
“……这一出,咱们便来说说如今雄踞南方的三皇子宋明喻……”
“殿下您——”
声音淹没在了浮世传奇里。
事情转折得太快,方桢一时未反应过来,等他追出茶馆时,哪里还能看见宋明晏的影子?男人咬牙,他本以为只要宋明晏肯来,事情便水到渠成,而如今宋明晏这一走,太出乎他的意料。
“方大人,现在……”随从围了上来。
方桢冷笑,“先找人,然后联系城外。他既然来了,断没有如意离开的道理!”
苏玛等人回到客栈时发现宋明晏的行李放在桌上,边上还搁着一盒茉莉膏,却没看见宋明晏的人。
“咱们要去找找吗?”穆里见天色已经彻底暗了,有些担忧。
戈别嬉笑着不以为然:“你阿明哥没准已经抱着姑娘睡啦,咱们去打扰多不好……哎哟!”
苏玛拿橘子扔他:“你乱说什么!”指责声却在瞟见那一盒茉莉膏时没了底气。姑娘在房中转了两圈,嘀咕一句“我去找找”,推门跑了出去。
入了夜的侯辽城不见亮光。这座城市喧闹的早,熄火也早,一旦太阳落山,街上便鲜少有人逗留——这鬼地方又没有个朝廷父母官或是地头蛇,晚上出了事无人庇护,只能自认倒霉,渐渐的,城中便不再有行走夜路的人。
“跟了我一路,方大人不累么。”宋明晏对着空荡的巷道叹气。
“我们见殿下卸了行李孤身出来,可是再次想通了?”方桢虽然恼火先前宋明晏给他难堪,嘴上还是一口一个“殿下”,“殿下,您的外祖和淑妃娘娘,都十分思念您……”
“是思念我,还是思念四殿下这个名头?”宋明晏打断了他的话转过身来,果不其然看见了不远处的方桢和他的三名侍卫。
“殿下您这说的什么话?”方桢笑道。
“外祖父是觉得,三哥和皇叔如今能势均力敌,所以不甘寂寞了么?”宋明晏的表情模糊在夜色里,只有声音从薄霭里漾了过来,“一个大难不死的皇子,被百年望族推举着,也去争一争那张龙椅?那么外祖可为我选好了妻子?是祝家的哪位小姐?”
方桢往后退了一步,冷汗从额间沁出。
他确实小瞧了宋明晏。
他本以为一个仓皇逃到蛮夷之地的十四岁少年,怎会不思念东州亲眷,不贪恋过往荣华?哪知对方仅三言两语,就让他无所遁形。
“殿下您误会了……”方桢扯出一个尴尬的笑,“祝老是已经致仕的人,哪里会去关心什么庙堂之争,老人家是思念殿下亦心疼殿下在那蛮荒苦寒之地,才让下官来接殿下回东州,至于娶亲,更是从来没有的事。”
宋明晏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方桢的脸上愈发挂不住,心中咒了宋明晏一万句不识好歹,仍然不死心的逼问道:“殿下既然不愿回东州,为何茶馆一别之后还要在今夜重会?”口气里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下官愚钝,还请殿下点明。”
“我听说,侯辽城的晚上就算是当街杀人,都不会有人开窗偷看,”宋明晏朝方桢走去,拔出了刀,“我想试试这个传言是不是真的。”
18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
宋明晏出刀太快,侍卫几乎是嚎叫尚含在咽喉就被斩断了颈骨,方桢更是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宋明晏一把按在了墙上,撞得一阵头晕眼花。他是靠舌头吃饭的佞臣,哪里知道反抗,男人顿时浑身抖如糠筛,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你、你杀人……!”尾音滑稽地上扬。
“我以为方大人是明白人,应该知道威逼利诱的规矩。我如果不想回去,方大人会用什么办法让我回去?”宋明晏自始至终连声音都是淡淡的,“我毫不怀疑大人会在我回图戎的路上让我的队伍遭受一点什么意外。”
“不过是你以为……”方桢挣扎。
宋明晏笑了,“你找帕德谈过这单生意,他拒绝了。”
方桢呼吸一窒。
“我重新找你,只是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方大人,”宋明晏平静地凝视着对方惊惶失措的脸,“祝家从前是以为我死了的,怎么如今会知道我还活着?”
“下官……下官……”方桢整个人贴在土墙上退无可退,腰间一块凸起的砖石咯得人难以思考,“是……图戎的牧民传出去的……”
“撒谎。”
方桢骤然惨叫,整个人像是一条下了油锅的活鱼猛的痉挛起来——他的左手掌被一柄匕首毫无预兆地钉在了墙上。明明离他不过两尺便是一扇纸窗,里面却毫无动静。
“方大人……”
宋明晏的眉眼温文干净,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持刀的武者,逼供的修罗。他的手指压在对方脖颈暴起的血管上,毫不怜悯的将刀刃又往墙中推了推,方桢嘶哑的声音再次拔高:“我说!我说!是图戎的哲容孤涂!!”
少年一直波澜不惊的脸色终于变了,脱口而出,“怎会……我以为是若娜或是墨……”
“……哲容半年前把殿下手写的一张《幼林发蒙》托人送到了祝府,说殿下不仅没死,还在他部中做了世子哲勒的金帐武士,”方桢满头的大汗,他痛极恐极,哆哆嗦嗦地犹自说着,“他说殿下千金贵体,做外族的阶下武士实在不成体统,希望祝家将殿下接回东州,也算是成人一桩美事,日后祝家与图戎亦可……”
宋明晏望着对方张合的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他的二哥宋明徽自缢的前一天曾来找过自己。父皇驾崩太子暴毙,二哥月夜前来时一身雪白缟素,神神秘秘地说要给宋明晏讲个故事,他说有一家子某夜失了传家宝,不知是谁偷了,说家中有好赌的侍女好酒的下仆,有贫穷的马夫吝啬的郎中,弯弯绕绕一大篇,叫宋明晏猜谁是小偷。宋明晏猜了一圈都猜不出,最后宋明徽说出答案,出人意料的,竟是故事里最好人模样的少爷。
“二哥,为什么呀。”少年缠着宋明徽大感不解。
“家贼难防。”宋明徽笑道。
家贼,原来是家贼。他曾经没想到,而如今方祯这一席话,许多往事间的蛛丝马迹就都能说得通了。宋明晏想到这里转身就走,他还没迈出巷口,忽然复又折回来向方桢行了个礼:“走好,方大人。”
苏玛在客栈门口坐了一个多时辰,昏昏沉沉中感到有人在摸她的头,迷蒙间睁眼,发现自己要等的人正含笑看着自己:“你怎么没去休息?”
“我,我等你呀!”女孩的脸腾地红了,慌忙站起来拍拍衣服,“你上哪去了?”
宋明晏歉然:“出去办了点事,让你久等了。你们的东西今天都买齐了吗,不行就再呆一天。”
“买齐了买齐了,我跟你说,赫瓦因买了一匹小马,俊俏极了!明天带你去看,那个毛色,居然只要了他二十五两……”
宋明晏走在前面,苏玛在他身后一路絮叨着今日见闻,少年边倾听边搭着话,直走到客房前才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大家都睡了,明日再聊吧。”
他确实疲劳,短短一段回客栈的路上,他手中便沾了数十人的血,明日天亮之后一路铺张横陈的尸体必然是侯辽的一桩大新闻。
苏玛是队中唯一的女孩,宋明晏六人睡通铺,她则在隔壁单独的卧房里。女孩望着对方夜色里沉静的双眸和温和的嘴角,一个“我”字还没出口,就只见宋明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听话。”像是哄孩子般的口气。
少女一阵错愕,半晌才咬着唇,不情愿地说了句:“那好吧。”
她看着对方关了门,一时心里砰砰地跳起来。宋明晏对女子一向守礼,倒是难得会做出摸头这样的亲昵动作,苏玛的手不禁抚上自己的发间,少女刚要暗自欢喜,突然咦了一声。
发丝上似乎是凝了夜露,有些潮湿了,甚至有水珠从额角延下,她迟疑着将掌心收回,放在鼻前嗅了嗅。
血腥直冲天灵。
19
篝火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戈别正在挖耳朵,才啃了羊架的摩雷胡子上油渍斑斑;不远处哪家小孩偷尝了长生酒,被乌璃按在怀里掐红了脸;夏里咬着手指,鼻涕干在了脸上也不晓得擦……所有人手上都在做事,但视线全都集中在一处。
年迈的大祭司祝祷结束,颤颤巍巍地把酒碗递给了面前的一对新人。火光摇曳,将年轻男女的面目衬得愈发耀眼。宋明晏学习蛮语不过数月,尚不能听懂新郎执酒时问了什么,而那位鲜红婚裙的新娘又答了什么。在两人同时饮下长生酒的一瞬,人群骤然欢呼起来,宋明晏一头雾水,也茫然地跟着众人举手,发出自己也不明所以的叫喊。
仪式结束后,新人要来给客人倒酒,大伙们蜂拥而上,宋明晏个头太小,踉踉跄跄地被挤到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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