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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1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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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死你!
  翠花在枝头上得意洗脸,烂头却叫道:书记你快看!
  梁上可以看见梁前梁后左左右右的沟岔,沟岔里都有弯弯曲曲的路,路被树林
子遮得时隐时现,树林子在云雾中半藏半露,而在沟岔底沿路的地方,这儿那儿有
些土屋茅舍,听见谁家的鸡在叫,是那种才生下蛋的显夸地叫。就在东沟岔上的那
个土塬上,梯田一层一层围上来,土塬如一个孤岛,孤岛上有一所房。山区常常有
这种情况,麦收后碾干一块地做打麦场,碾打过麦后,麦场又耕犁了种庄稼,所以
离土房不远的一块地角有一个小的麦秸垛。烂头要我看的是两只犄角奇大的黄羊就
汹麦秸垛前的土地上抵仗。这简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两只羊都不咆不哮,各
自相持在十米之外,突然间一起相对着跑,头那么低着,脊梁拱起,砰,声音闷闷
的,头与头相撞了,盘角扭在一起。然后各自又以极快的动作掉头跑开,又回到了
十米之外,然后再突然间冲去,又是一声沉重发闷的相撞声。如此分开,相撞,相
撞,分开,如古时战场上的大将搏杀,来来往往四五个回合,最后一次相撞,就再
没有分开,而是互相推着,一个将一个呼呼呼往左推了五六米,接着那一个又推着
这一个呼呼呼往右过来了五六米,八条腿几乎没打弯,就那么如铁打的棍子撑着,
地上犁出了深渠儿。再再最后,左边的那个一口气推着右边的那个往前,往前,还
往前,竟从麦秸垛中穿了进去,又从麦秸垛的那边冒出来,仍在推着,麦秸垛就塌
了。这样的场面,我没有见过,甚至看电影,西班牙的斗牛也没有这镜头,我取出
相机拍照,烂头说,这地方什么野物都有,最多是狼和黄羊,黄羊抵角粗大有力,
狼多的时候,它们怕狼,狼也怕它们,狼是铜头麻秆腿豆腐腰,黄羊就专门抵狼的
腰,一头撞过去狼就瘫在那里了,现在狼少了,黄羊就称王称霸,它们爱窝里斗,
抵开仗了人是轻易不敢靠近的,常常就相互残杀,数量也越来越少了。
  “噢。”我应着,照下了三张照片。
  “吃羊肉不?”烂头突然说。
  “你可不能随便打!”“放一枪,我往高处打。”砰!
  枪声使两只黄羊凝固在那里,且都拧过了头看,倏忽就全不见了。但枪声引出
了一条狼,拖着一条长尾迅疾地蹿进了那土屋里去。
  真没有想到,这只狼竟如此容易就露面了,它刚才藏在哪儿,是在躲避着黄羊
呢还是在观察着黄羊争斗,要等着黄羊体力耗尽时而突袭吗?我在抓拍黄羊时突然
镜头里出现了狼的,当我意识到这是狼时,狼已经消失在土屋里,但我相信我是为
狼拍下了一张照片。这令我十分激动。为了要清楚地拍下这只狼的形象,我举着相
机从梁上往下跑,烂头一边叫喊着危险,一边提了枪来追我,山道上的荆棘挂破了
我的衣服,脚脖和手也不知被什么撕烂了几处,殷红的血道如蚯蚓一般爬在脚面和
手背上。
  跑近土屋,土屋竟无人住,很显然,狼是钻进屋里去了,因为用一根木棒儿拴
着门环的门开着,折为两截的木棒儿掉在台阶上。进了屋,屋里一个锅台,锅台上
油乎乎地挂着三串咸肉,锅台旁一个大瓷缸,或许装着酸菜,或许是盛水的,缸上
放着一个筛子。再就是一个石板砌成的大炕,炕头墙上有木橛,橛上架了木板,堆
放着这样那样的口袋和陶罐。炕边着一台小石磨,小石磨的手摇柄套着长长的摇杆,
摇杆的一头用绳系了吊在屋梁上。土屋里的设备就这么简单,狼在哪儿呢?会不♂
是我刚才看花了眼,或是狼真地跑了进来,而在我们从梁上跑下来时它又从门里跑
出去了,或是从后墙那个小窗逃走的,可小窗虽仅仅是个洞,洞却极小,狼能逃得
出去吗?“人要急了斗大的一个窟窿也能钻进去,”烂头说,“狼更会缩骨法。”
我丧气地坐在炕沿上。
  “这家怎么没人?”我说。
  “鬼知道。”“就是出门了,柴棒也能当锁?”
  “鬼知道。”翠花是这时候才从门外跑进来,它一定是发觉我们突然地离去,
从树上跳下追来的,浑身的毛已经蓬乱,甚至后腿上一片毛都没有了,它对着我们
叫,蓦地围着瓷缸转了一圈,双爪挠缸。
  “翠花,翠花,你瞧你这样子,”烂头说,“做女人也是窝囊女人!”缸上的
筛子猛地跳起来,打在了我和烂头坐着的炕沿,我们吓了一跳,惊魂未定,一只肥
狼忽地从缸里蹿出来,一股风般地冲出了门,不见了。
  “狼!狼!”烂头锐声叫喊。 
 


 贾平凹作品集
  
 
  
第二十四章
 
  (……“狼!狼!”烂头锐声叫喊。)
  我们扑出了屋门,屋外什么也不见了,烂头端了枪四处查看,哪儿还有狼的影
子?骂道:“狗日的它耍咱哩!”随之两人都笑得没死没活。
  这就是我们在北山的奇遇。狼是最后也未露面的,我越是夸讲着翠花的嗅觉,
烂头越觉得脸上没光,他承认他不行,如果队长在,队长是能闻到狼的气息的,这
只狼就难从缸里再逃走了。既然这里发现了一只狼,会不会还有另外的狼呢?我们
从土塬上下来,走到一条沟里,沟畔里有人在那里挖土坑,有的已经挖好,上边蓬
了树枝,烂头就说:“挖陷阱,是套狼吗?”他们说:“狼不是不让猎了吗,听说
没有,捕狼队的人都被抓起来判刑了!”“这是哪个婊子生的造谣哩?”烂头骂了
鞋“不套狼怎么挖陷阱?”山民说:“套黄羊呀,黄羊只是害骚庄稼,我家去年秋
季三亩地的谷子收不到两成,全让它们糟蹋了,狼怎么就不来吃了这些祸害!”又
走了五里,见几十户人家顺着一个窄小的沟畔组合了一个村子,差不多是后晌,各
家的烟囱上冒着炊烟,细滋滋地往上长。烂头说:“今天就歇在这里。”我问前边
还有没有更大的村镇?
  烂头说是有一个寨子在后沟里,但住在这里好,悄声道:“这地方以前我来过,
有一个漂亮小寡妇,我那时差一点就要把她娶回家了,或许现在还在哩,你瞧瞧,
长得心疼哩!”进了村子,他径直领我去村后最边的一家,一个老太太正抱了一捆
柴草往厨房去。烂头殷勤地说:“大妈,你看谁来了?”老太太说:“谁?”烂头
说:“我么。”老太太说:“你是谁?”烂头说:“你认不出我了?”老太太还是
没认出。
  烂头说:“翠花呢?”猫喵地叫了一声,烂头说:“不是叫你!”我这才明白
烂头给猫起名儿原来是寄托旧时的恋情哩。老太太突然说:“记得了记得了,你姓
王嘛,后岭开油坊的王家老二么!”烂头笑着的脸慢慢不笑了,低头低声对我说:
“人老了记性都是这样。”虽然老太太最终仍不知烂头是谁,但我们还是住下来,
而且吃了一顿饭。饭中烂头还是问翠花呢,老太太说出嫁了,就嫁在村前口的那一
家,嫁过去日子仍不顺,三天两头吵闹,看来要嫁得远远的,吵呀闹呀听不着心也
不烦了。烂头就不住地吸溜着嘴。老太太听说我们是来寻找狼的,便说:“有么,
咋能没有么,我估摸睡觉前它就会来的,你们得帮我捉么!”吃完饭,烂头却睡下
了,只喊叫累,我说不是还要捉狼吗,烂头说,这老太太老得颠三倒四了,能有多
少狼,她说来就来了?我想想也是,就倒在炕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一
阵鸡叫,接着是哐啷一声,老太太喊:“小伙子,小伙子,快来捉狼!”我和烂头
胡乱穿了衣服出来,老太太弓了腰抵着院墙角的鸡圈门刚刚打开二指宽的缝,刷地
一条东西喷出来,落在院中捶布石上,烂头眼尖手快,将一个背笼倒扣下去,背笼
里扣住的竟是一只黄毛老鼠。
  “这哪儿是狼?”烂头说。
  “黄鼠狼不是狼?!”老太太说。
  原来这是黄鼠狼!黄鼠狼怎么冲出来时是一条蛇样的,烂头说,这东西急了,
酒盅大的窟窿都能钻得进去。老太太一边从屋里拿了个小麻质口袋,一边历数黄鼠
狼的罪恶,说五只鸡被咬死了三只,你喝了我鸡的血今日我得喝了你的血,就让烂
头将背笼放一个口,黄鼠狼又钻进了麻袋里,她就扎了麻袋口,慢慢收拢口袋,最
后隔口袋按住黄鼠狼的头,脚就踩住了黄鼠狼的身子,叫烂头用剪子剪开口袋一角,
露出脑袋,再用剪子剪脖子。烂头说:我来我来。将口袋和黄鼠狼一块拧,拧得似
鼠狼一动也不动,听得见吱吱叫又噗噗放屁,院子里立时有骚臭味。烂头把黄鼠狼
脖子剪开,老太太在碗里先盛了些温开水,然后接血,自个喝了几口,让烂头喝,
烂头一气喝了大半。末了,烂头又让我喝,我不喝。烂头说:“这血对肾好哩,害
肾病的喝过五只黄鼠狼的血不吃药也就好了!”他把剩下的全喝了,还伸出舌头舔
了舔碗,灯光下,嘴唇上腮帮上都是红的。
  “黄鼠狼肉不好吃,扔了去,尾巴送给你吧!”老太太对我说。
  我要尾巴干什么?谋着捉狼哩,捉了个黄鼠狼,老太太真会戏弄人。烂头说你
不要呀,这能卖钱哩,狼毫笔你以为都是狼的毫毛做的吗,其实除了狼的毫毛主要
还是用黄鼠狼的尾巴制作哩。我仍是不要,回到房间重新睡下,烂头却没了睡意,
问现在几点了,我看了表说九点十分,他说你睡吧,我出去转转,还给我掖了掖被
角,就出去了。
  烂头一走,我也睡不着了,而且老太太在堂屋里纺线,嗡儿嗡儿得蛮好听,我
就又穿衣下来,和老太太说话儿。老太太是前年把老头子死了的,两个儿子,大儿
子分家后新盖了房,就是前面沟岔口的那一家,她和小儿子过,今日儿媳的弟弟结
婚,小两口行门户去了。“生了儿是给亲家生的”她说,这一去怕三天四天不得回
来的。我当然就问到这里还有没有狼,她说狼确实是少了,她当年嫁过来的时候,
一个冬天一只狼纠缠上了她,是只秃尾巴狼,出门老碰着,碰上了狼就坐在路边嘟
陆嘟地向她吹气,然后就走了,她也不知道狼是为啥却没有吃她,现在倒是一年半
载里真见不着一只。今年正月,她去泉里舀水,看见泉边坐着一只狗在喝水,她确
实以为是狗哩,说:狗子,狗子,你把水喝脏了,人怎么喝?那狗看着她,把尾巴
往屁股下收了收,这一收她看见那尾巴又粗又硬,叫了一声“狼!”狼被识破了面
目,站起来慢悠悠地走了。“狼聪灵得很,它看我一个老婆子,走开时走得慢腾腾
的,我还纳闷:”年轻时狼不吃我,年老了,一把干骨头的,狼更是不吃了!“我
笑起来:”那土塬上的独屋里也住着个老年人吗?“
  “你是说铁墩呀!”“叫铁墩?”
  “铁墩老倒不老,但是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都饱了,他住在那儿图方便,白
日黑夜门开着,盼着进来个女的哩!那老光棍,只要尾巴一揭是个母的他都要哩!”
“今日有只狼就进了那屋的。”“是不是?母狼都寻他啦?”
  老太太呵呵呵地笑,脸皱得像个核桃。
  “他呀,门开着是没吃过亏,”老太太说,“这四条腿的都还能防,两条腿的
就防不住了。”“两条腿的?”
  “两条腿的人呀,前日门上来了一个人,可怜兮兮的,婆婆奶奶地叫,我只说
要饭的惶,舀一碗饭让他在屋里吃,我就去场上抱一捆柴去,回来他人不见了,
碗拿去了,连鸡窝里一颗鸡蛋也没了!”“那你不怀疑我们是久久?!”“背着照
相机做贼啊?!”老太太有趣,我当下提出要给她照一张相,她高兴地应允了,就
到卧屋好长时间不出来,出来了已换上一身新衣,头也梳得一丝不乱,搬出个老式
椅子坐下让我照。但照相的时候,她却怎么也是不笑的,我让她笑,笑得特别生硬。
一照毕,她便又恢复了能说能笑的样子,直嚷嚷刚才把她紧张死了,她让我看她的
手,手心里果然是汗。这当儿,烂头碎步跑回来,脸色通红,老太太说:“你在这
里还熟呀!串谁家了,勾引谁家媳妇了?”说得烂头脸更成了红布,不敢看老太太
的眼睛。
  重新睡下,烂头说:“明日就住在村里,咱到旁边的沟岔寻狼去。”我说:
“你不是说只住一夜吗,这里恐怕也就只有那一只狼。”烂头作难了半会儿,终于
神秘地说:“你知道刚才我见着谁了?”我恍然大悟:“你去翠花家了?!”烂头
说:“这你知道啦?你不要高声,我给你说,我寻到她家,她正去了门前茅房里尿
哩,尿得刷刷刷地中听,我等着她出来,叫了她一声,她愣了半天就把我手拉住了,
嘤嘤地哭,你瞧你瞧,我这肩头上还有她的眼泪鼻涕哩,我没有擦。”我说:“烂
曳,我和你可是约法了两章的,这事到这一步为止,若再有个什么发展,我知道咋
办,你也知道咋办!”烂头打自己嘴,睡下了。
  又是一个白天,我们走遍了周围的沟沟岔岔,一无所获。天擦黑进村,烂头说
他头开始犯疼,得去前边的寨子里看有没有医疗所,要买些“芬必得”,就让我先
回了老太太家。吃了饭,老太太又坐在屋庭里纺线,烂头还没有回来,我就在房间
一时无聊,整理起行李,在换衬衣时,突然急出了一头的汗,因为挂在脖子上的金
香玉不见了。一时把所有衣服口袋翻遍,又抖了被褥,仍是不见。烂头回来,我立
即拉住,问见着没见着金香玉,烂头愣了一下,就矢口否认,我感到了无望便闷闷
突乐地睡下了。这里原本是有电的,老太太纺线却点的煤油灯,夸耀纺线又不是绣
花,她年轻时在月光地里一纺一夜哩。老太太舍不得开电灯,我们也拉灭灯,黑暗
里,隔着界墙是纺车的嗡嗡响,先觉得吵,后来换个思维,权当作为音乐去欣赏,
脑子里便渐渐迷糊了。烂头抱了枕头闻了闻,说他的那个枕头一定是儿媳的,有一
种别的味儿,我蹬了蹬他,自己就睡沉了。突然转过了一棵树,一棵老得浑身有洞
的树,一个人在地上躺着,样子很像舅舅,跑过去一看,耳朵尖耸尖耸,还会闪动,
果然是舅舅。舅舅躺着的地方原来是个山洞,山洞很大,刚才我竟没有察觉,往深
处看了看,极远的方位有了光亮,可能是另一个出口,亮一个白圆,而洞顶一层一
层石头上吊挂了无数的蝙蝠。舅舅睁开了眼看我,因为眼屎很多,一只眼被糊着终
于没有睁开,他想坐起来,但动了动头又躺下了。烂头走进来,左手牵着富贵,右
手抱着翠花,半跪在舅舅身边,说:队长,你想吃呀不?舅舅摇摇头。烂头说:队
长,你想喝呀不?舅舅摇摇头。烂头说:队长,你想×呀不?舅舅还是摇摇头。烂
头哭了,拉我到一边说:你舅舅毕了,人要是不想吃了喝了×了,人那就毕了!我
近去又问舅舅你病了吗,舅舅说浑身发软,你瞧瞧这手腕子是不是又细了?舅舅的
胳膊腕果然是细了。我说舅舅你怎么就躺在这儿,咱们回吧。舅舅说,我要死在这
里。我说怎么死在这里,家里人也见不上你的尸体了。舅舅说:你见过哪一个野兽
的尸体了?野兽是感觉自己不行了,就钻进一个洞里悄然死去的。舅舅的话使我很
伤心,我就一定要背了他回去,但我怎么也背不起来,这时候烂头使劲拉我,我气
愤地说:我要舅舅!我要背舅舅!
  “书记,书记!”烂头在大声叫喊,而且扇了我一个巴掌。
  我睁开眼来,烂头果然在打我,炕边站着老太太。
  “你快醒醒,”烂头说,“睡得这么死,贼把你背走了也不知道!”我莫名其
妙,被烂头强扯着就往门外走,迷迷怔怔绕到屋后墙,那里躺着一个人,头在墙角
的窟窿里塞着,胳膊和身子在墙外。烂头连踢了那人数脚,骂个不迭,遂对着墙窟
窿喊:“取了凳子!”屋里的老太太说:“好了!”烂头就拉出了那人,像提了一
条死狗似的把那人提丢在院子门口,对我说他要去喊女儿女婿的,手脚忙乱地向村
道子跑了。
  把那人拉回来交给了老太太,我才完全清醒了,原来老太太纺线纺到后半夜,
发觉有贼在挖屋后墙,她没有惊叫,也不理,只是停下纺线,坐了小板凳就看着那
屋角墙土往下落。果然不一会儿,墙角根出现一个小窟窿,有贼的一颗脑袋探进来
看,老太太就势将小板凳垫了贼的下巴,贼被卡在那里,动不得也说不出话,老太
太才又拉开了电灯,过来叫醒烂头,烂头又打醒了我。
  “你这龟孙子,做贼做到我家来了?!”老太太把一口痰吐在贼的脸上。
  贼趴下就磕头:“奶奶,叔叔,我再不敢来了,再来让狼吃了我,吃得一个骨
碴碴都不剩!”“说得巧!”老太太说:“让狼吃了你,你知道现在是没狼了这么
说?!”院门口咚哩哐啷进来三个人,是烂头和一男一女,烂头骂道:“没狼?这
就是狼!”从院台阶上拿起了个棍子就打,血从贼的头上往下流。那男子却进了老
太太的卧屋,直声问:“尿桶呢,尿桶呢?”提了半桶生尿就哗啦浇在贼的头上身
上,贼吱哇着喊疼,而满屋满院一股尿骚味。
  “你这是浇贼哩还是熏咱哩?”女人说。
  女的瘦高高的,一对杏眼,头发上别着一枚白发卡,她弯腰提了空尿桶要出去
时,经过了我的身边,我蓦地看见了她的衣领没有扣严,脖子上有着佩戴挂件的绳
系儿,绳系儿是黑色的。我的金香玉绳系儿就是黑色的!但我不敢肯定她的黑色绳
系儿就是我的,更不敢肯定她挂的就是我的金香玉。
  尿水和血水混合着把贼脸弄成个大花脸,贼用袖子擦,烂头一棍子又磕在贼的
屁股上,棍子断了两截。
  “叔,叔,不要打我,”贼说,“娃认识你么!”“认识我?我是谁?”烂头
说。
  “你是捕狼队的,”贼说,“今早我还见你们队长了。”“胡说!他在哪儿?”
  “我不敢胡说,我是在红岩寺下边的沟道里见的。”我们停止了殴打,问贼所
见到的捕狼队队长是什么模样,他竟回答得一点不差。那么,舅舅在红岩寺了?!
烂头一拍脑门叫道:我这么糊涂的,怎么就没想到红岩寺呢,红岩寺是你舅舅认识
的那个老道住的地方,而你舅舅走失的三岔沟口往北一直往沟脑就是红岩寺呀!我
想起了刚才还在做的梦,我说不清这个贼的出现是一种什么缘分,我说,我要见舅
舅,咱们去红岩寺。 
 

贾平凹作品集
  
 
  
第二十五章
 
  (……我想起了刚才还在做的梦,我说不清这个贼的出现是一种什么缘分,我
说,我要见舅舅,咱们去红岩寺。)
  烂头去上厕所,却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老太太的女儿就出去了,这情景别人
没留神,但我却注意到了,直在心里骂烂头胆大,却也站在门口,以防老太太的女
婿去院里。过了一会儿是烂头先回来,他在对我说如果要去红岩寺,还得原路返回
到三岔沟口再进北边的沟,需要二至三天,即使舅舅在红岩寺,会不会就还呆在那
里的,问我怎么办。接着是老太太的女儿也进来,手里提着从厨房拿来的热水壶,
问我们喝不喝,都说不喝,她也不倒了,说:“从前边的脑沟梁翻过去往东,是可
仍直接到红岩寺的,只是路难走。”我看看她,却发现她脖子上的黑色绳系儿不黑
了,是条黄色的。黄色绳系儿是烂头买来的弥勒佛挂件的绳系儿。我立即肯定了她
先头挂的就是我的金香玉,是烂头偷拿了去送她的,刚才在院子里他将自己的那挂
件又交换了。我心里一喜,说:“这就好,路难走却捷快么!”烂头又踢了贼一脚:
“你知道路不?”贼说:“知道,我就是从这条路过来的。”烂头说:“那你带路!”
就这样,意外的盗窃事件,贼竟成了我们的向导。老太太和她的女儿赶紧烧锅做饭,
一定要我们吃罢饭了清早赶路身子不冷。我和烂头也就收拾行李,烂头在弯腰系鞋
带时突然叫道:“书记,你瞧那是什么?”
  我弯腰看了,就在炕与柜子的夹缝处有了我的金香玉。烂头说:“这一定是你
睡觉时卸下来放在柜盖上掉下去的,要是没寻着,我可是重大嫌疑犯了!”我没有
说破,只笑道:“活该完璧归赵给舅舅哩!”贼是个瘦子,殷勤机灵,一路上对我
们伺候得还好,我就慢慢放松了对他的警惕,让他背着我们装干粮的袋子和枪。经
过一片林子,烂头的头痛病犯了,我让他靠在树上替他捏头,捏得我一身汗,疼还
不能止,我就让贼为他捏,后来拿拳头砸,甚至脱了鞋啪啪啪地扇打天灵盖,疼才
减弱了,但人却虚脱得躺在那里如一摊稀泥,连眼睛也懒得睁。烂头的病这是整个
寻狼过程中犯得最严重的一次,他说他有死亡感,我也感到了他要死亡的恐惧,我
叮咛贼去林子里找些泉水来,我当时想着⊙水找来了可以给他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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