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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碎-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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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八他们来不久舒远秋就得知了“元兴隆”药店被查封、柏治林被捕的事。
“怀疑什么?”舒远秋站住了。
老八突然不说了。舒远秋火了,“难道你们怀疑他的被捕与我有关?”
老八看来也不敢得罪她,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小声说了一句,“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曹特派介绍入党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脚骡店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这就是红帮大爷张登荣。
他不是来住店的,也不是来喝酒的。酒只是个开场白,当马春生一心一意、忙前忙后招呼得张大爷那张瘦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时,张大爷才道出了此次来脚骡店的目的“如今天下很不太平,共匪肆虐,世事纷扰,小小的脚骡店也曾很不安定,自从我打了招呼后,才渐渐风平浪静起来,如今听说共党、马匪都盯上了这块烟地。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既是本帮人,不说两家话!这烟地由我另外派人给兄弟你保护起来,如何?”
马春生应付着对方连连说好,随后他把这话说给了舒远秋,要舒远秋拿主意。他知道眼下这块烟地已经热得烫手了,它就像一颗地雷,随时有爆炸的危险。
“干娘,我也许比你更了解曹子轩,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怎么样,就我们合作这几年,我感觉这人心太黑了。他一直用县戒烟队来要挟我,去年那批货,他拿走了多一半。我知道谁都得罪不了,我也想明白了,好事不能年年有,见好就收才能求得安生。”马春生言辞恳切,“你说的也许没错,我的那几箱银元肯定是曹子轩弄走的,他嫁祸于你是在转移我的视线。干娘,你说吧,怎么办?我帮你,我们拿不到,也不让狗日的得手。”
舒远秋紧紧抓住了马春生的手,感觉到了一种力量。柏治林被捕了,曹子轩又阳奉阴违,舒远秋觉得她像一只孤独的羊,找不到了她的羊群,只有在空旷的草地上盲目踯躅,如今马春生的一番话给她信心和勇气,她觉得一切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她决定自己扛起一切,果断采取行动。
“燎疳”完毕,马春生揽着朵儿,和大刘、安堂顺窑道进了脚骡店。
婚期临近,脚骡店的所有人都全力以赴筹备着马春生的婚礼。今天所有的贴子都发了出去,那时的脚骡店将人喧马嘶,成为一个多么热闹的地方!马春生和当初马大元的那个副官一样,把一袋子响元甩在了朵儿妈的面前,说:“过两天朵儿回来,脚骡店的掌柜马春生要明媒正娶!”朵儿娘喜笑颜开地说:“我朵儿福大,能寻这么有钱的主儿!”马春生哈哈哈笑了三声,忽然绷起脸说:“我把朵儿娶进门,从此就与你无关了!”不等朵儿妈从呆愣中反应过来,马春生已扬长而去。
正月二十七一大早,马春生就把朵儿送回了二十里路外的桃花山。
风岭塬娶亲要娶黑媳妇,即男方娶亲人,在吉日的先一天晚上行抵女家,于天亮前将新娘接回男家,娶亲人要摸黑路回家,不能见阳光。这一风俗在风岭塬代代相传。据说古代风岭塬有一大户,家中虽有成群妻妾,但却有一痴好,无论谁家娶新媳妇,他都要让人在半路伏击将新娘掳去先破了身然后放回来,往往许多新娘无颜回家见新郎而自杀身亡。所以为了躲避灾祸,许多家迎亲都改在了晚上。尽管这个大户后来被遭辱的十个新娘诱骗来用绳捆绑后塞进了炕眼门烧成了黑炭,但娶黑媳妇的风俗习惯却流传了下来。
天刚降下第一层夜幕,舒远秋就和安堂、大刘、“土行孙”三人一人骑了一匹马赶奔桃花山。舒远秋是春生的“娶女客”。大刘毕竟年长一些,是春生选定的“升杯者”。土行孙是拉马的,安堂是赶牲口的。到了桃花山朵儿家,朵儿竟然还穿着来时的衣服,舒远秋忙着为朵儿换上她带来的明光闪闪的绸缎袄袄和漂亮的绣花鞋。朵儿妈一见舒远秋就缠住絮絮叨叨问个不休,问她男人在哪里,问她生了几个孩子,有几个是男娃。舒远秋说无夫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朵儿妈就惊叫起来,继而对着朵儿说,“春生这娃真是要了我的命了!怎么选这么一个丧门星来做娶女客。娶女客不但要有儿有女,还不能亡夫、改嫁,要富命双全!还有,她的属相不能和娶亲的三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个相克,难道不闻正七龙狗大不祥,二八蛇猪苦难当,三九鼠马家财散……”朵儿妈一下子头头是道起来。来朵儿家看热闹的邻里亲属都把异样的眼光投在了舒远秋身上,仿佛佛舒远秋就是个瘟神。舒远秋立刻被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朵儿见状忙上前解围,她拉住了舒远秋的一只胳膊,说:“我今晚一走,你和她一样也就成了无儿无女无夫的人……”朵儿妈气得变了脸色。当舒远秋把一对玉石手镯戴在朵儿妈的手上时,朵儿妈的脸上才有了笑容。
夜已经将它漆黑的缎子,铺在了整个风岭塬。对面屹立着乌黑的影子,是一些老树,弯腰勾背的。树枝上没有叶子,朵儿感到它们像要划破自己的视线,横逸而去。她是由哑巴安堂背出家门的,据说新娘出门不得脚踩白地,以免冲了天地不吉利。朵儿最后出门时,把十双筷子抛洒在了家里的供桌上,粗黑的筷子打翻了桌上的财神爷,有一只掉下来,落在了地上。这是大刘告诉她的,她没有回头去看。筷子是挨打的棍子,她想把它留在家里。她怕回头一看,挨打的棍子会跟着她的眼睛来到春生家。她被安堂放到了马上,大刘说,想尿了给我说,我抱得住你。朵儿想哭,眼角一阵酸痛。
漆黑的夜里只听见马蹄的得得声,他们四个迎亲的人当中又添了两个送亲的,因为天黑,看不清面目。他们六人离开桃花山,转过两个弯子,就到了大路上。土行孙走在最前面,手里挑着一个纸扎的红灯笼,凭借它照着前面的路。后面是朵儿,朵儿后面紧跟着大刘和舒远秋。最后是送亲的两个陌生人。朵儿想起马春生说的话,“做了马春生的媳妇,就是脚骡店的二掌柜,脚骡店的人要做到心狠、嘴利、脸黑,尤其做掌柜的,骂人要骂到疼处,一次就要平了他的茬!”朵儿想她会吗,她会变成春生希望的那种人吗?要说骂人,她最想骂的还是狼尾巴大刘。这个肮脏的畜生,无情夺去了她为春生苦苦守卫的贞洁。朵儿这样想着,一转头,她就借着灯笼的光看到了那两个送亲的人正把一根绳子抡欢了朝舒远秋的头上甩过来。
伴随着朵儿的一声惊叫,只听舒远秋刚发出一声“干什么”就从马上摔了下来。当朵儿、大刘、安堂和土行孙勒转马头时,那两个人已背向他们奔驰而去,舒远秋被拖在地上,嘴里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
大刘情急之下,连忙让安堂快护送朵儿回去报告,他拼命拍了一下马屁股赶紧去追那两个人。因为后面拖着一个人,他们跑得不是很快,大刘的马蹄几乎要够着舒远秋的一只脚了。突然,其中一个人一转身,一声枪响,大刘的一只耳朵被打飞了。大刘“啊”地惨叫一声,缩身躲在了马肚子下,伸手去够拖在地上的舒远秋的脚。当他一把拉住舒远秋的脚脖子时,他也从马上掉了下来,漫漫的黄尘土烟呛进了他的嘴里,他几乎要闭了气。
这时候,土行孙也追了上来。他举起长枪,冲一个黑影放了一枪,那个黑影应声落马。在转过一个弯时,拖着的绳子挂在了一棵树上。大刘爬起来把绳子从舒远秋的脖子上解了下来。土行孙追了上来,他刚勒住马缰,就听一声枪响,土行孙从马上栽了下来。舒远秋和大刘悄悄地躲在了一棵树后,只见四周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俩只凭着耳朵洞察着周围的动静以及遥遥可闻的叮当的马铃声。
忽然,他们的眼前一亮。他们看见一个骑马的人点燃了火把,驱马向这棵树走过来,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不远处土行孙的那匹马正埋头用鼻子嗅着躺在地上的他的主人。冷不防,大刘扑向拿火把的那人,拽住了那人的马辔头,大喊:“干娘,快跑!”舒远秋知道危在旦夕,她一个箭步,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土行孙的那匹马,踩镫骑了上去,又掉转马头,策马而去。那人把燃烧的火把伸向了大刘,大刘肮脏曲卷的头发随即吱吱喇喇地燃烧起来。那马一扬蹄,把大刘踏倒在地。那人打马追了上去,得得的马蹄声踏碎了整个黑夜。
舒远秋冲下了一个陡坡,她听到后面隐隐约约的马铃声,知道是有人追来了。正当她万分焦急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团光亮,好几十束火把燃烧着,照亮了半边天。她看清了,站在前面又高又大的汉子是马春生。他的后面是武装小组的老八和另外三个人。那人一冲过来便有几支乌黑的枪对准了他。
那人勒住马头,喊道:“马春生!我是保安队的人!你窝藏共匪,种植大烟,替共匪办事,你是不想活了吗?”老八不等马春生说话,立刻走到了前面,大声说:“不想活的是你!你再往前走一步,我们就让你脑袋开花!”马春生把头转向舒远秋,“干娘!我不会撇下你不管,收拾了他们几个,我们办喜事去!”这时候,那人又喊:“舒远秋,你还是识相点!你们的人都投降了!你再这样顽固下去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忽然安堂急急忙忙地跑来,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吱吱呜呜地说着什么,急得在地上转圈子。还是舒远秋搞明白了,他是说让她拖住马大元的骑兵,他和老八去烟地里放火。舒远秋点头会意,老八和安堂马上勒转马头疾驰而去。马春生正想着如何对付他们,尽量与他们周旋。忽然却见四外火光冲天,亮如白昼,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那么多的人。那保安队的人见状哈哈大笑起来,“我倒要看看不想活的是谁?”舒远秋觉得真正的危险已经来临。果然,从火光里走出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舒远秋,别来无恙!”
“曹子轩!”马春生唾了一口浓痰,“呸!你我曾有八拜之交,没想到你是如此居心叵测之人?你想我会听你的话、会为了钱去出卖自己的良心吗?……”
“舒远秋!你还记得你的女儿雨晴吗?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她当初不跟我走的原因。她是对的,为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去做无谓的牺牲是不是太可笑了?我当初把你引上了歧路,我有责任,你毕竟是我的干娘嘛。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你肯回心转意仍然跟我走,我会让你后半辈子不再孤苦伶仃地过下去。”曹子轩言辞恳切地说了一大堆。
“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曹子轩!你竟然会……”舒远秋无比痛心,“你想错了!我是一个不肯回头的人,纵然舍出我这副残破之身,我也不会朝三暮四,卖主求荣!”
“唉,别这样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千方百计赚点钱还不是为了雨晴。可是却有人不容我,我这是逼上梁山。”曹子轩从人堆里扯出了一个女人。把哔啵燃烧的火把照向那女人的脸。“你看这是谁?我劝不了你,会有人让你乖乖过来的!”舒远秋呆住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女儿雨晴。她一头短发,满脸是泪,口里撕心裂肺地连喊着妈妈,妈妈。
舒远秋要向她扑过去,被马春生拉住了。那边雨晴在曹子轩的控制下向舒远秋挣扎着。曹子轩喊:“舒远秋!你难道不想母女团聚吗?告诉你吧,老岳已经被人暗杀了,我是你的新女婿。我们是一家人了,只要你回心转意了,我们一家就再也不分开。看着你一个人如流水浮萍,孤苦无依,我这做女婿的,心里也难受。你说一个女人家,干什么不好,非要放弃家庭,抛开骨肉。”雨晴披头散发,向这边挣扎着,她在大声地喊:“妈妈,我们回家,回家……”
“雨晴,你告诉娘,你是跟他还是跟我?”马春生扶住了站立不稳的舒远秋,“千万别过去!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曹子轩!你太狠毒了!我原以为你只是想独吞五十亩烟地,根本没想到你真的做了叛徒,我的钱呢?是不是也是你偷走的?”
“娘,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雨晴哭喊着,向这边挣扎,“娘,我想你,可是,可是……”
曹子轩嚷道:“马春生,你这个傻瓜蛋,辛辛苦苦几年不过白玩一场,你跟着他们有什么好下场?不是我,你的烟早让他们给灭了!对,你猜的不错,那些银元是在我手里,你把**交给我,我就分你一半。舒远秋!快做决定!雨晴是不会跟你去的,你想想,这些年你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吗?在她的头脑中,父亲和母亲的概念是什么?你把她生在那样一个环境,又丢下她不管,你只想着自己升官发财,你为她着想过吗?你以为他们会接受你?其实在他们的眼里,你完全是个怪物,不要家,不要孩子,长了一颗石头心。我可不愿意雨晴将来会和你一样人不人、鬼不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给她爱,实实在在的爱。她怎么会跟你去呢?”舒远秋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冲上去,夺回她的女儿。马春生一边骂娘,一边提着枪,死死拉着她。
忽然,那边的人群发生了骚动,接着一部分人四下里散开,原来很整齐的火把摇晃扑闪起来。他们看到一部分人像删倒的玉米一样纷纷倒在了地上。曹子轩拉着雨晴,在几个卫兵的保护下跨上了一匹枣红马。马春生伸展脖子借着闪烁不定的火光看去,却见人群中多了一些穿酱红衣服的汉子,正和保安队的人搏斗,马春生和老八的人见状顿时来了精神,他们拔刀的拔刀,提枪的提枪,冲上去加入到这场肉搏战中。
舒远秋撵上去,想看看曹子轩把雨晴带到哪里去了,却再也看不见了。这场撕杀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保安队的人就因寡不敌众而溃败了。马春生和穿着酱红衣服的人会合在一起。他兴奋地叫舒远秋,说是张大爷的人。果然,舒远秋走过去时,小头目说他们的是张登荣大爷的人。
这时候,远处浓烟滚滚,袅袅飘向天空,一种带着焦糊的奇香弥漫在了整个风岭塬。舒远秋望着这烟,不由有泪水滑下了脸颊,她的心像要瘫了软了。这片烟地让他见证了一个好端端的人一旦让**驱使会变得多么可怕,也让她深深地检讨起自己的单纯与幼稚。这时侯,老八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看,我们成功了!马春生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他说:“不好,朵儿还在脚骡店,如今烟地被毁,马大元不会善罢甘休!……弟兄们,走哇!为我和朵儿圆房了!”舒远秋也意识到后果的严重,就揩了一把泪,勒过了马头。
刚转过一个弯子,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冲天的火光。马春生惊叫了一声,“不好!脚骡店着火了!”即快马加鞭,扬蹄而去。等到了地坑庄子面前,他们才看到了真正的惨烈。火已经从地坑庄子里冒出来,狭带着浓烟,滚滚漫上微露晨曦的天空。窑道口那棵巨大的核桃树已完全成了一棵火树,火在树梢上吼着,跳着、笑着……“马大元!我日你祖宗!……”马春生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子发出了一句陌生而又奇异的骂娘声后,便顺着那棵树狂奔而去!
他是哑巴安堂啊!他都能说话了?他正奔着窑道口而去!
马春生往窑道口撵了几步,他的脸上顿时火辣辣地像要被烤着一样!他看到了安堂的影子被冲出窑道的火苗席卷而去!舒远秋喊着春生快回来,快回来!马春生没有听见舒远秋的喊叫,他只看到了红红的盖头,红红的朵儿,红红的门窗,红红的被子!还有那红红的世界,红红的罂粟花……窑壁上赤焰飞腾,窑道口上吐出可怕的火舌,舔黑了整个窑面,在毕毕啪啪的爆响中,马春生分明听到了朵儿的呼喊:“春生哥!春生哥啊!我等着我们的喜日子了……”
“朵儿!我来了!”在一片惊呼声中,马春生跑了几步,就纵身跳进了火势汹涌的地坑庄子……太阳照旧从原际升起。大核桃树变得焦黑,一星炭屑还在发着红焰,冒着一缕细细的青烟。黑黑的窑面像人身上的一些溃脓,蜿蜒、延展了很远。
一切都变得极静,极安详,仿佛一切都是一个梦境,一个长长的梦境!过后草木重生,日月重来,光阴永远都不会因此而停歇。
这么多年,脚骡店第一次睡了一个安闲香甜的觉。
………………………………
第二十四章
孙拉处家位于双庙的后山庄,从一条陡峭的坡路上上去就可以望见孙拉处家的山墙。这一带的人散居于坡坎处,于高处一边削挖成壁,劈开窑洞,另一边平整以出,筑栏围墙。孙拉处家有窑洞两孔,一大一小,大者五窗一门,中以土砌间墙,挨窗盘炕、筑灶、置桌凳家什。小者满间一炕,是孙拉处和碎花的家。
孙拉处出门整整两个半月了,碎花每天都用指头掐算一遍。孙拉处老爹一进腊月门就病倒了,喘得厉害。他一遍一遍地问:“拉处咋还不回来?抓处你到门上瞭一瞭……”孙抓处就拉了老爹的手,说:“大哩!我瞭了,远远地有一个影子,正往来走哩。”过了半晌,孙老汉又问这话,孙抓处就又说:“大哩,快了,快上坡了。”碎花开门,将饭端进来,饭是洋芋炖肉,肉还是掌柜子托人给拿来的。孙老汉听到门响,就想坐起来,“是拉处回来了!”碎花将碗放在炕沿上,说:“大哩,昨晚上拉处托梦给我,说他过安口走陇县去,过了二月二才能回来。”孙抓处扶老爹坐起来靠在墙上,碎花把碗端到跟前,老汉问:“球娃吃了吗?”球娃指的是孙拉处的儿子三岁的拴牢。孙抓处道:“你甭管他,这我儿吃手好得很!”碎花瞅了孙抓处一眼,脸上一阵潮红。孙老汉端过碗,吃了两口,就又说:“肉咋放这么多,拉处还没吃呢!”碎花赶紧说:“多着哩,给拉处留着呢。”孙抓处心里很难过,他悄悄从大窑里出去,蹴在大门上朝坡路上瞅。他没看到一个人,却看见了不远处贵宝家的院子。
贵宝家离他家不太远,冬天树叶一褪,他家院子里有几泡屎孙抓处都能数清。往日孙抓处端了饭碗在大门上吃时,贵宝瞅见了也便端了他的陶瓷盆盆三两下爬上来,与孙抓处蹴一搭吃。贵宝家可怜,顿顿吃的五抓子菜,喝的玉米面糊糊。他那缺牙豁口的陶瓷盆盆还是孙抓处老爹给贵宝送的,那是孙拉处从前在安口拿回来的。两个人边谝边吃,孙抓处还常把他碗里的荞面节节给贵宝的瓷盆盆里拨一些,贵宝和他一样,光棍一条,于是共同的话语也就多了些,有时难免掏一掏心窝。某日孙抓处给贵宝说:一个坑坑一个萝卜,萝卜进去了还拔不出来哩。贵宝舔了舔嘴唇上的菜叶子,有些贪婪地问,你莫不是种咧?孙抓处就放了胆,说新姐可怜他,让他美了一回。这话说的贵宝好长时间一直想入非非,再看拴牢这球娃,咋看咋就像孙抓处那张沟子脸。
但今天孙抓处没有看到贵宝,他知道他永远也看不到贵宝了。前一向也就是孙拉处走后时间不长,贵宝被乡公所逮去砍了头。说是贵宝抗捐不缴,还煽动闹事。说什么孙抓处也不会相信,贵宝是个走路都怕树叶子砸头的人,又笨嘴秃舌的,能煽动谁?再说孙拉处把他推荐给了林掌柜,他都成了林家的佃农,日子也比从前强了不少。奇怪的是孙拉处走安口的前一天,贵宝这货不知在哪里挑了副货郎担子在双庙街道里来回地走,也不喊,担子也不放,看上去一副贼打鬼的样子。这货莫不是偷了人的东西被砍了头?无论怎样,贵宝是没有了,咋望都不会来了,孙抓处不由想到哥,他想哥怕是真的回不来了……孙拉处被埋伏在太白山的警察队逮住,关进了牢房。他知道这次他是在劫难逃了。
警察要他交代地下党区委的负责人是谁,双庙支部有多少成员。他一口咬定他是林家的管家,去安口进货,根本不知道什么区委不区委的。他就被倒吊起来,往鼻子里灌辣子水,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他觉得苦日子太漫长,活在这个世上没球意思,早点死好早点投胎转世,下辈子好做个林中秋一样的人。然而想什么却不来什么,迟迟没有人对他动手,他就这样被关着,一天又一天,好不容易翻过了阳历年,孙拉处已完全习惯了这种环境,他的心变得麻木和漠然。
那是一个阴天,和往日一样,孙拉处没有感到它的特别。一老早,他就被传唤出去,虽然是阴天,但那光线却仍然让他感到刺眼,感到不习惯。他确认自己的死期到了。他在心里说:终于来了。他被交给一个年轻的后生,那样子像是完成了一桩牲口买卖,那个警察还替他开了手镣,在他的背上拍了拍,说了句,“怎么样?”孙拉处最后终于看清了那个后生就是甘乾义的儿子甘济升。甘济升领着他穿过冷清清的街道,一直向县府的方向走去。他真的就那么自由了,进了县府,他在明白过来,原来是林中秋的老丈甘乾义赎出了他,让他闯过了鬼门关。据说他也没有被抓到什么过硬的证据,所以甘乾义一说话,他很快就获释了。在县府里,他吃惊得见到了自己人,那个拉他入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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