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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加油站遇见苏格拉底-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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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可是我真的不认为……”
“别害怕,”他又说一遍,“用孔子说的一句话来安慰你自己。”他含笑道:“‘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说完,他伸出双手,温和但坚定地放在我两边太阳穴上。
起先,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紧接着,我突然觉得脑袋正中央有一股越来越强的压力在逐渐扩张。我耳鸣得厉害,接着又出现一种像是海浪拍岸的声音。我听见铃声响起,觉得头好像快爆炸了。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亮光,内心霎时涨满了明亮的光芒,我内在有什么正要消逝——我很确定——而另一种莫名的什么,则正在诞生!然后,亮光笼罩了一切。
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苏格拉底正喂我喝茶,轻轻摇晃着我的身体。
“我怎么了?”
“这么说吧,我处理了一下你的能量,打通了几条新的脉络。那些烟火不过是你的头脑因为受到能量的洗礼所感受到的欣喜。结论是,你这一生已经对知识的幻象免疫了。从今以后,一般的知识恐怕再也不能满足你。”
“我不懂。”
“你会懂的。”他正色说。
我非常疲倦,我们默默喝着茶。然后,我起身告辞,梦游似的走回家。
第二天,我的课排满了一整天,教授们喋喋不休,那些话在我听来却毫无意义,半点启发性也没有。在历史课上,华生教授大谈丘吉尔的政治直觉是如何影响到战争,我不再记笔记,却在忙着吸收教室里的色彩和质地,感觉周遭众人的能量。教授的声音远比透过声音所传达的观念有意思。苏格拉底,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的期末考试铁定要完蛋了。
我走出教室,还在入神地观察地毯的质地,这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嗨,丹!好几天没见到你了。我每晚都打电话给你,你都不在
家,你躲到哪去了?”
“哦,嗨,苏西,真高兴又见到你。我一直在……用功。”她的话语在空中飞舞,我简直听不大懂,可是我感受得到她的感觉——伤心,夹杂着一点忧虑。然而她神色自若,依旧笑容可掬。
“苏西,我很想跟你多聊一下,可是我正要去体育馆。”
“哎呀,我忘了。”我感觉得到她的失望,“好吧,”她说,“不过,我们不久就会再碰面,对吧广
“当然。”
“嘿,”她说,“华生教授讲课很精彩吧?我很爱听有关丘吉尔的事迹,很有意思,不是吗?”
“呃,对,很精彩。”
“嗯,那么再见了,丹。”
“再见。”我转身,记起苏格拉底提到过我的“腼腆和恐惧”,他说不定讲对了,我和人相处时真的并不那么自在,我从来就不确定自己要说什么。然而那天下午在体育馆,我确实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又重新活了过来,将全部的能量源源不绝地释放而出。我肆意玩耍、摆荡、跳跃,我是个小丑,是个魔术师,是头猩猩。我从来没有表现得那么好,我的心智清明,觉得做什么都得心应手,我的身体放松、柔软、敏捷、轻盈。我在翻滚时,发明了一种一周半的后空翻,后面的半周身子一扭,变成滚动的动作。我在高高的单杠上荡呀荡的,然后一扭,做出两周空翻。这两种动作在美国都是创举。
几天后,体操队飞到俄勒冈州参加体操联盟锦标赛。我们赢了,打道回府,衣锦荣归,可是我却无法逃避纠缠着我的忧虑心情。
我思考着自从那晚经历到亮光进发以来我所遭遇的种种,一如苏格拉底所预测的,的确是有什么发生了,但却很恐怖,我一点也不喜欢。说不定,苏格拉底表里不一,说不定他比我以为的更聪明,或更邪恶。
我一踏进明亮的办公室大门,看到他热诚的笑容,这些念头便烟消云散。我一坐下,苏格拉底就说:“你准备好进行另一次旅程了吗?”
“旅程?”我复述。
“对,旅途、旅游、旅行、度假,一场历险。”
“不,谢了,我的衣着不适合。”
“胡说八道!”他吼道,声音之大,使我们俩都不由得四下打量,看看有没有路人听到。“嘘!”他高声地说,“别那么大声,你会吵醒大家。”
我趁着他表现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赶紧说:“苏格拉底,我的生活变得没有道理了,除了在体操场上以外,我做什么都不对。你不是应该帮我改善我的生活吗?我本来还以为这是为人师者的职责呢。”
他开口要讲话,但被我打断:“还有一件事,我一直认为我们必须自己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没有人可以告诉别人该如何生活。”
苏格拉底拍了自己的额头一下,还翻了个白眼,一副认输了的样子:“你这个土包子啊,我就是你道路的一部分。要知道,我并没有从摇篮里把你抢过来,囚禁在这里,你随时都可以想走就走,请便。”他走到门口,打开门。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大轿车驶进加油站,苏格拉底装出英国口音对我说:“阁下,您的车备好了。”我一时恍惚,真以为我们要搭这辆车去旅行。我糊里糊涂地走向轿车,想要爬进后座,却发现一张满布皱纹的脸孔,一个小老头,搂着一个年约16岁的少女坐在车里,那女孩大概是他从伯克利街上勾引来的。他像只充满敌意的蜥蜴,死命瞪着我。
苏格拉底抓住我后背的毛衣,将我拖出车外。他一面关车门,一面道歉:“请原谅我这位小老弟,他从来没坐过这么漂亮的车子,所以一时鬼迷心窍。是不是这样啊,小余?”
我傻愣愣地点头。“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尽量不动嘴唇,低声问,但是他已经在洗车窗了。车子开走时,我尴尬得涨红了脸:“苏格拉底,你怎么不拦住我?”
“老实说,挺好玩的,我没想到你那么容易就上当。”
我们在夜色之中,瞪视着对方。苏格拉底咧嘴而笑,我则咬牙切齿,火气上升。“我受够了,我不要再跟在你旁边扮演笨蛋!”我大叫。
“可是你一直这么勤劳练习,差一点就要达到完美的境界了。”
我气得转身,踢垃圾桶,然后重重跨着大步,往办公室走去。忽然想起什么,我回头大声问他:“你刚才为什么叫我小余?”
“小余代表愚蠢的意思。”他说。
“去你的厂我边说,边跑过他的身旁,要进办公室,  “好,我们就来进行你的旅程吧,无论你想给我什么,我都能承受。我们要到哪里?我要到哪里?”
苏格拉底深吸一口气:“丹,这我无法告诉你,至少没办法用文字说明。勇士之道大部分都很微妙,未受启蒙的人是看不见的。我一直让你看清你自己的内心,让你知道勇士有所不为的是什么。这一点,你马上就会明白。”
他领着我到一个以前从来没注意到的小房间,它藏在修车房的工具架后面,里头铺了张小地毯,还摆着一把笨重的直背椅。这个角落举目所见尽是一片灰色,我觉得一阵反胃。
“坐下。”他轻声说。
“你先说明是怎么回事。”我双手交叉抱胸。
苏格拉底叹了口气:  “我是勇士,你是匹夫,现在让你选:你是要坐下来,闭上嘴呢,还是要回到体操场的聚光灯下,忘了你曾经认识我?”
“你是在开玩笑的吧?”
“不是。”
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坐下。
苏格拉底打开抽屉,拿出几条长长的棉布,把我绑在椅子上。
“你想怎样,拷打我吗?”我半开玩笑地问。
“不是,现在请安静。”他边说边把最后一条棉布绑缚在我的腰际和椅背,好像绑飞机安全带一样。
“苏格拉底,我们要飞行吗?”我紧张地问。
“对,可以这么说。”他说,屈膝半蹲半跪在我面前,双手捧住我的脑袋,拇指压在我的眼窝上方。我的牙齿打颤,内急得要命,然而就在一刹那,我忘了一切。五彩灯光闪烁,我觉得自己听到他的声音,却听不清楚,那声音太遥远了。
我们走在弥漫着蓝雾的走廊上,我的双腿在移动,却没有着地。四周皆是巨大的参天古木,它们变成楼房,楼房又变成巨石。我们爬上一个陡峭的峡谷,峡谷变成峭壁的边缘。
雾散了,空气凝结,青色的云在我们脚下绵延好几里,一路伸展至地平线上橘色的天空。
我的身体直打哆嗦,我想开口对苏格拉底说些什么,发出来的声音却含混不清。我颤抖得无法控制,苏格拉底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肚子上,他的手很暖,有种美妙的镇定作用。我放松下来,他紧紧抓住我的臂膀,越抓越紧,接着猛然向前冲,冲出世界的边缘,拉着我随他而去。
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云层消失了,我们悬挂在室内运动场的屋梁上,像两只醉醺醺的蜘蛛,在地板上方颤巍巍地摆荡。
“哎呀,”苏格拉底说,“计算有点误差。”
“搞什么鬼嘛厂我嚷道,挣扎着想再抓牢一点,我把身体往上奋力一摆,手脚并用抱住横梁,大口喘气躺在上面,心有余悸。苏格拉底已经敏捷地在我前方的梁木上坐好,我注意到,以他这一把年纪来说,他的身手真的很灵巧。
“嘿,你看,”我指着下方,“在举行体操比赛!苏格拉底,你疯了。”
“我疯了吗?”他闷声笑着,“看看是谁跟我一起坐在这上面的。”
“我们要怎么下去?”
“这还用说吗?怎么上来的就怎么下去。”
“我们是怎么上来的?”
他搔搔头:“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本来是希望坐前排座位,我看八成是票卖光了。”
我发出刺耳的笑声,这整件事太荒谬了。苏格拉底捂住我的嘴,“嘘厂他移开手,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哈哈哈!”我笑得更大声,他再次捂住我的嘴巴。我平静下来,却觉得头晕眼花,开始痴痴傻笑。
他以严厉的语气低声对我说:“这是趟真实的旅程,比你平常生活里的白日梦还要真实,给我专心一点!”
这时,脚底下的情景的确吸引了我的注意,从这个高度往下看,观众汇集成五颜六色的点阵,像一幅闪闪发光、波纹起伏的点描画。我看到体育场的中央有座突起的平台,上面铺了熟悉的鲜蓝色四方形地板运动垫,四周摆着各式各样的体操设备。我的胃不由得起了反应,咕噜叫了起来,我感觉到以往在比赛前那种紧张的心情。
苏格拉底把手探进一只小背包里(这玩意打哪来的呀),递给我一副双筒望远镜,这时有位女选手走到地板上。
我调整望远镜,把焦点集中在这位体操选手身上,看出她来自俄罗斯。这么说来,我们此刻正身处一场于某地举行的国际表演赛。她步向高低杠时,我发觉自己听得见她在自言自语!“这场地的传音性一定很棒。”我心想,可是我看到她的嘴唇根本没有在动。
我把望远镜头迅速移到观众席,听到许多声音在吼叫,可是观众却只是安静地坐着。我恍然大悟,不晓得什么缘故,我正在听他们内心的声音!
我把镜头转回到那位女选手,虽然我们语言不通,我却能够了解她的思绪:“要坚强……准备好……”我看到她在脑中把整套动作演练了一遍。
接着,我聚焦在观众席的一个男人身上,他穿着白运动衫,正以一位德国选手为对象大发春梦。另外有位显然是教练的男士,全神贯注在即将表演的这位女选手身上。观众席间有个女的,也盯着她看,心里想着:  “漂亮的女孩……去年不幸失手……希望她能有很好的表现。”
我注意到我接收到的并不是话语,而是感觉、想法,或安静低沉,或清楚且大声。因此,我能够“听懂”俄语、德语,或随便哪种语言。
我还注意到另一件事。这位俄罗斯选手在表演体操动作时,内心很宁静。她完成动作,回到座位时,心念又动了起来。德国选手在做吊环动作时,还有美国选手在做单杠时,也都是如此。而且,表现最好的选手在成败关键时刻,内心最为宁静。
有位德国选手在双杠上倒立、旋转时,因为噪音而分神,我察觉到他的注意力被引到噪音那里去,他心想:“那是什么?”结果在最后一次空翻倒立时失手。
我像是具有心电感应能力的偷窥者,窥探着观众的内心。“我肚子好饿……得去赶11点的飞机……我肚子好饿!”然而一旦选手开始表演,观众的内心也静了下来。
我破天荒头一遭领悟到,我为何如此热爱体操。因为它能让我得以暂时脱离嘈杂的内心,获得神圣的喘息机会。在我旋转摆荡和翻滚时,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的身体在活动时,内心因为这宁静的时刻而得以休息。
来自观众席的内心噪音,好像开得太大声的音响,越来越令人受不了。我放下望远镜,想让它悬在胸前,可是我忘了系牢颈间的吊带,望远镜直直向地板上的运动垫和正下方的——位女选手掉下去,我伸手想抓住它,一个不稳,差点也从横梁上摔下去。
“苏格拉底!”我低声惊呼,他却静静坐在那里。我往下探看时,望远镜却不见了。
苏格拉底咧嘴而笑:“与我同行时,事物运作的规则稍微有点不一样。”
他消失不见,我则在空中翻滚,不是向下,而是向上。我隐约感觉自己好像一部倒着放映的疯狂电影中的角色,从悬崖的边缘倒退而行,下了峡谷,接着走进雾中。
苏格拉底用湿布擦拭我的脸。我遽然掉落,身子仍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
“嗯,”他说,“旅行能增广见闻,不是吗?”
“说的有道理。呃,可以松开我了吧?”
“还不行。”他回答,手又伸向我的脑袋。
我大声说:“不要,等一下!”就在这一瞬间,灯光暗了,一阵咆哮的狂风将我卷送到时空洪流中。
我变成了风,却有眼有耳,眼能观千里,耳能听八方。我吹拂过孟加拉湾一带的印度东岸,掠过一个正忙着干活的清洁女工。在香港,我在一位贩卖上等布料的商人身边回旋打转,这人正在跟顾客高声讨价还价。我从圣保罗的街道上呼啸而过,吹干在热带骄阳下打排球的德国观光客身上的汗。
我哪里都去过,我咆哮横行过中国和蒙古,穿越俄罗斯辽阔、肥沃的土地;我遽然掠过奥地利的山谷和高地草原,飞过挪威的峡湾;我在巴黎的皮嘉尔区把垃圾吹上了天。我一会儿是阵旋风,扫过德州,一会儿又是和风,轻抚过俄亥俄州坎顿的一位少女的秀发,她正考虑要自杀。
我体验到各种情绪,听到每一声痛苦的呼喊和每一声哄笑。每一种人性境遇都为我开放,我感觉到这一切,并了解这一切。
世界是心智的居所,心智比任何风旋转得都快,心智在寻求解脱——想要从伴随改变而来的困境,和在生死之间左右两难的窘况中逃离——因此它寻找目的、安全感及欢乐,设法了解神秘。在每个地方,在每个人身体里,都住着迷惑的心智,正在做痛苦的追寻。
现实永远无法和他们的梦想相契合。幸福就在转角处,他们却从来没有走到过那个角落。
而这些的始作俑者,正是人们的心智。
苏格拉底解开绑在我身上的布条,阳光穿过修车房的窗户照进我的眼中,——这双眼睛已看过无数事物——正噙满泪水。
苏格拉底扶我走进办公室,我在沙发上躺下,浑身颤抖。我体会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幼稚自大的年轻人,几分钟、几小时或几天前,还曾坐在灰色的椅子上吓得直发抖。我感觉自己十分衰老,我已见识到这世界的苦难、人类心智的状态,我感到一股抚慰不了的哀伤,几乎要哭出来。无处可逃。
相反,苏格拉底却挺快活:“好吧,现在没有时间玩游戏了,我快下班了。小伙子,你何不慢慢走回家,睡个觉?”
我站起来,沙发咯吱作响。我穿外套,却把左手套进右手的袖子。我好不容易脱下外套,有气无力地问:“苏格拉底,你为什么把我绑起来?”
“我看,不管你再怎么虚弱,都还是有力气问问题。我把你绑起来,这样你到处冲来撞去表演小飞侠时,才不会从椅子上掉下来。”
“我真的飞了吗?”我又一屁股坐回沙发上。
“姑且这么说吧,那是想像中的飞行。”
“你是不是把我催眠了,还是诸如此类的?”
“不是你指的那种方式,绝对不比你平日所处的催眠状态严重,其实你一直被自己迷乱的心智所催眠。”他大笑着,拿起他的背包(我曾在哪儿看过它),准备离开。“就让你开心一下,解解你的迷惑吧。这世上有许多现实是平行存在的,我不过带你进入了其中一个。”
“你怎么办到的?”
“有点复杂,下次再讲吧。”苏格拉底打个呵欠,像猫咪一样伸个懒腰。我踉踉跄跄走出门,听到身后传来苏格拉底的声音:“好好睡,醒来的时候会有小小的惊喜喔。”
“拜托,不要再有什么惊喜了。”我喃喃说,在恍惚中走回家。依稀记得自己倒在床上,接下来便是一片黑暗。
蓝色五斗柜上的发条钟滴滴答答大声走着,我被吵醒了。可是我并没有发条钟,没有蓝色五斗柜,也没有这会儿正凌乱堆在我脚边的厚棉被。然后我注意到,这脚也不是我的,太小了,我心想。接着,阳光穿透陌生的方形窗,倾泻而人。
我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褪色的回忆快速涌上心头,又迅即消失。
我的小脚丫踢开被子,跳下床,这时响起妈妈的喊声:“丹,小乖乖,该起床了。”时间是1952年2月22日,我6岁生日那天。我让睡衣掉落地上,一脚将它踢到床底下,然后穿着“独行侠”内衣跑下楼。再过几个钟头,我的朋友就要带着礼物来了,我们要吃蛋糕、冰激凌,开心得不得了。
当所有的生日会装饰品都整理好,大家全部回家以后,我无精打采地玩着新玩具。我觉得无聊、疲惫,肚子又痛。我闭上眼睛,飘飘然进入梦乡。
我看到每天都这样一成不变地度过:上学五天、然后是周末,上学、周末,夏季、秋季、冬季和春季。
好几年过去,没有多久,我成为洛杉矶的高中体操高手,待在体育馆的时刻叫人兴奋,体育馆外的生活却让人失望。我仅有少数欢乐的时刻:在蹦床上跳跃的时候,或是在我的“勇士”汽车后座和菲莉丝依偎相拥的时候。菲莉丝是我第一位女友,曲线玲珑。
有一天,傅雷教练从加州伯克利打电话给我,说要提供我大学奖学金。我迫不及待要去展开新生活。然而,菲莉丝并没有像我那么开心雀跃,我们开始为我即将离开的事起了争执,终而分手。我心里很难过,但我的大学计划安慰了我。我很确定,不久以后,我的人生就要真正开始。
大学时光匆匆流逝,我是体操场上的常胜将军,在其他方面却乏善可陈。大学四年级时,就在奥运代表队选拔赛前,我和苏西结婚。我们住在伯克利,好方便我随队受训,我忙得不可开交,甚至挪不出时间或精力给我的新婚妻子。
最后的选拔赛在洛杉矶加州大学举行,分数出笼时,我喜不自胜,我人选了!但是我在奥运会上的表现不如预期,我回到家乡,逐渐默默无闻。
我的儿子诞生了,我开始感受到越来越重的责任和压力。我找了一份卖保险的工作,它占去我大部分时间,无论日夜。我似乎总是没空陪家人,不到一年,苏西和我分居,最后她提出离婚。崭新的开始,我暗自伤心地想着。
有一天,当我在照镜子时,顿时发觉40年光阴已经过去,我老了。我的人生都到哪儿去了?我靠着精神科医生的协助,戒除酒瘾。我有过金钱、房子和女人,如今却孑然一身。我很寂寞。
深夜,我躺在床上,心里纳闷,儿子如今在哪儿呢?我已有好久没见到他了。我心想,苏西还有那些曾与我共享昔日美好时光的朋友们,不知现在过得怎样。
眼下,我坐在我最喜欢的摇椅上,啜饮着酒,看着电视,回忆往事,就这样度过每一天。我看着孩子们在门外玩耍,想着,我这一生算是过得不错吧。我得到过所有向往的一切,但我为什么闷闷不乐呢?
有一天,有个在草地上嬉戏的孩子爬上我的门廊。一个友善的小男孩,一脸的微笑,他问我年纪多大。
“我200岁了。”我说。
他咯咯笑道:“才怪,你才没有200岁。”说着两手插腰。我也笑了,引起一阵咳嗽,以致年轻漂亮又能干的护士玛丽不得不请那孩子离开。
等她帮我恢复正常的呼吸以后,我喘着气说:“玛丽,请让我一个人独处一下好吗?”
“当然好,米尔曼先生。”我并没有看着她走开,我从好久以前开始,就已经不再觉得欣赏婷袅生姿的倩影是人生一乐。
我独自坐着,我这一生似乎始终都是一个人。我往后靠坐在摇椅上,呼吸。这是我最后的乐趣。不久以后,这种乐趣也将消失。我无声痛哭,“可恶!”我心想,“为什么我的婚姻一定会以失败收场?我本来可以采取什么不同的做法,我本来可以怎样去真正过生活……”
我突然感受到一种恐怖又恼人的恐惧,是我这一生中感受过的最可怕的恐惧。有没有可能是我错过了某样很重要的东西,某样原本可以使一切都不一样的东西?不,没有这个可能,我向自己保证。我大声数出我的各项成就,恐惧却没有消失。
我缓缓起身,站在山居的门廊上,俯瞰城镇。我想不透:我的人生到哪儿去了?生命究竟所为何来?是不是每个人……?“喔,我的心,它……啊,我的手臂,好痛厂我想大叫,却无法呼吸。
我浑身发抖,紧紧抓住栅栏,手指关节用力得都泛白了。接着我的身体变得冰冷,我的心渐渐僵硬。我倒回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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