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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不饶恕-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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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蔽在门后,小声说:“我也快要判了,兴许咱们俩能分在一块儿呢。”
  押他走的那个警察扫了我一眼,笑眯眯地说:“都来吧,四化建设需要你们。”
  这话听得我傻愣了半天,有一刻我竟然以为自己是个有为青年。
  第四章 小丑阎坤
  秋天刚过,我就被判刑了,流氓罪一年,伤害罪二年,合并执行两年半。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哈哈,不多,一点儿都不多,这样的形势,这样的罪行,判我这么少,我赚大发了我。审判长告诉我,因为我的年龄不满十八岁,上诉期一到,就应该去少管所服刑了。去了那里一定要好好改造,他说,你家里的人等着你回家呢,争口气,你看看你爸爸为你这事儿憔悴的?不改造好了对不起他啊。听了这话,我的心像塞了一把乱草,毛毛扎扎刺痒得厉害,脑子里面全是我爹和我弟弟的影子,我几乎是嚎啕着回号子的。我的几个同案直纳闷,杨远这是怎么了?这不像是他的一贯做派嘛。金高……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金高是我的铁哥们儿,最厉害的那一刀是他砍的。金高说,杨远,你傻了?你就这么个德行,以后谁还敢跟着你混?咱哥们儿走到哪里也是条汉子,以后在劳改队你这样,还要不要个人形象了?我说,我形象不好吗?你想起你爹,想起你弟弟也这样。金高不理我了,他说,难道光你有爹?光你有弟弟?那时候我最关心的还不是我爹,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弟弟。你想想,他傻成那样,我不在家,他会怎么样?我爹整天在学校里忙,上班的时候就把我弟弟关在家里。我弟弟憋闷得难受,经常会把家里的东西从窗户里扔到外面。回号子收拾了铺盖,我跟几个要好的朋友拥抱了一阵,就去了集中号。那里已经有了十几个人。刚一进门,躺在墙角的一个人就跳起来嚷了一嗓子:“蝴蝶!”
  “哈哈,是那五啊,早判了?”我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判了,盗窃罪,三年,”那五兴冲冲地扑过来接了我的被褥,“你呢?”
  “两年半,”我转头冲坐在被子上的几个光头打了声招呼,“哥儿几个都来了?”
  那几个人不说话,冷冷地盯着我看。那五砰地踹了一脚墙:“哑巴了都?不知道这是河东蝴蝶吗?”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嘟囔了一句:“知道,不就是李杂碎的伙计嘛。”
  李杂碎?谁是李杂碎?我茫然,站着没动:“哥们儿,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那五上前拉了那汉子一把:“管子,别这样,蝴蝶跟老李不是一路人。”
  我顿时有点儿明白了,莫非李杂碎是说的李俊海?
  那个叫“管子”的汉子哼了一声:“李杂碎可是整天在这里喊山——我是蝴蝶他大哥,我是蝴蝶他大哥。”我乜了他一眼:“哥们儿火气不小啊,他是我大哥又怎么样?”那五见我有点儿上火,轻轻拽了我的胳膊一下:“呵,他不了解你,慢慢来。”管子站起来,把一只手掰得咔咔响:“怎么?跟我拿'怕头'是吧?来吧,哥哥跟你过上两招。”我瞟他一眼,在心里一掂量:这家伙好体格,玩真的我不一定是他的个儿,心里就盘算好了应该怎么应付他。
  那五一看这个阵势,慌忙拦着慢慢往上起身的另外几位:“都坐下都坐下,你们听我说……”
  我装做很害怕的样子,腆着脸靠近管子:“大哥,别动手呀,大家凑到一起都挺不容易的。”
  话还没说完,管子就蹲在了地下,脸扭曲得像一条急速盘缩的蛇——我下手了,我在他的裤裆里猛地撞了一膝盖。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的另一个膝盖就跪上了他的脖子,他立刻就变成了一摊鼻涕,毫无反抗之力,连喘气都不顺溜了,因为我的膝盖将他的气管压瘪了。一边压着他,我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指着愣在一旁的那几个人:“看什么看?都给我老实!”这批家伙一下子全蔫了,有几个竟然笑了,笑得像太监:“那五,快叫你伙计住手啊,大家没想干什么呀。”那五似乎也有点儿糊涂了,转过身来冲我直唱歌:“蝴蝶蝴蝶你干啥,蝴蝶蝴蝶你干啥……”我在膝盖上又用了一把力气,感觉他的气焰全下去了,才站起来,拍着手说:“都别跟我玩儿愣的啊,我的拳头没长眼。”
  管子的眼睛飘忽了一阵,不敢跟我对视了,他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家猫,出溜一下钻到了自己的被子上。我在心里笑了,哈哈,这就是人,在哪里都一样。“你不操他娘,他是不会叫你爹的”,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这句话。
  说到这里,杨远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咳,这叫什么事儿嘛,其实管子这人挺不错的。”
  我正想问为什么大家管李俊海叫“李杂碎”,隔壁那个叫阎坤的喊上了:“远哥,刚才提审,我看见李俊海了!”
  杨远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慢慢凸了起来。
  阎坤又喊:“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杨远不说话,用手铐敲了敲墙。
  阳光已经转到了东面的墙壁上,把几滴蚊子血照得很新鲜,熠熠地放着红光。
  杨远又沉默了,低着头,用一根指头不住地抠脚镣缝隙里的一点污垢。
  刚吃完了饭,大号那边就开始放茅了。杨远站起来,将耳朵贴到窥视孔上,面色严峻地听那边的声音。我估计他是在听李俊海的声音,因为在不知道李俊海也来了之前他不这样,这个动作在他跟我讲故事的时候,曾经重复过几遍。可惜,这一次他还是没能听到他想要听到的声音。他似乎很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转换动作,不是让眼睛贴上就是让耳朵贴上,直到管理员站在小号走廊上诈唬了一声“放茅啦”,他才恋恋不舍地吩咐我:“搬着马桶,咱们走。”
  因为我们这个号子靠近前走廊,放茅自然是我们先放。杨远装模做样地冲管理员作了一个痛苦的表情,把戴着手铐的双手环在我的脖子上往厕所里走。路过阎坤号子的时候,阎坤的眼睛像两盏灯,冲杨远不住地放光。杨远咳嗽一声,把手铐往上扬扬,吹了一声没有声音的口哨。阎坤接着就在里面叫唤上了:“快来人啊,我要拉裤子啦!”
  管理员上去,一巴掌扇到窥视孔上:“先憋着!”
  杨远扶着我的肩膀,慢慢挪着脚步,回头笑道:“哈哈,让他拉裤子里拉倒。”
  管理员不理他,远远地站在那头瞪着他的背影发愣。我蹲在厕所涮马桶的时候,杨远对我说,呆会儿你涮完了马桶就蹲在这里装做上大便,我想见见阎坤。他的口气不容置否,或许他已经习惯了用这种口气说话,来不得一点儿商量。说来也怪,我竟然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听他的。为什么?说不上来,反正我涮完了马桶,直接就蹲在了便池上,像一只听话的猫。杨远站在门口抖了抖用布绳拴着的脚镣,似乎很着急:“还没拉完?你倒是快点儿拉呀。”
  管理员走过来,用钥匙敲了敲门:“快点儿!磨蹭什么?”
  我装做拉得很难受的样子,哼哼唧唧地说:“拉不出来……哎哟,是不是便秘?”
  管理员转身催促杨远:“你先回去。”
  杨远站着没动:“他不扶我,我怎么回去?腿沉得像麻袋……”
  管理员盯着他的腿看了一阵,似乎很无奈:“要瘫了?好,你在这里等着他。”
  杨远把身子倚到门框上,捏着鼻子嗡声嗡气地说:“真臭啊……快拉啊兄弟。”
  管理员似乎受了感染,皱着眉头退远了。
  杨远冲我挤了一下眼睛,悄声说:“一会儿阎坤来了,你就出去。”
  刚说完,走廊那头就传来阎坤的声音:“憋死我了,政府,你怎么才来给我开门?”
  杨远见阎坤来了,大声说:“老阎,臭啊,真的拉裤裆里去了?”
  “哎哟,全他妈淌裤腿里了……”阎坤像一条泥鳅,一扒拉杨远,嗖地钻了进来。
  “哈哈哈,吃什么了你?”杨远的声音还是那么大,“让我看看,拉出什么稀罕玩意儿来了?”
  “出去!”阎坤瞪着俩绿豆大小的眼,直视着还蹲在便池上玩造型的我。
  阎坤长得像一只烤熟了的虾,说话时全身都扎煞着,我一惊,连忙提上裤子闪到了门口。
  管理员正往这边看,我故意吆喝道:“远哥,你扒人家的裤子干什么?”
  管理员念咕了一句什么,一下一下地摇晃着钥匙,不往这边看了。
  厕所里,阎坤跟杨远低声地说着什么,语速快得像炒豆子,我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句话,“你就那么听严盾的?别打我,我知道这话我不该说……小杰死了,胡四跑了,白粉,口子很乱……”阎坤喘气的时候,杨远很激动,严盾那是为我好,关你屁事?少他妈来这套,我还没死!谁在这里面干了什么糟烂事儿,我一个也不饶他……阎坤说,严盾这次算是立功了,你也行啊,有自首情节啊……快,有什么话赶紧说,过两天我去集中号……我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接着阎坤就带了哭腔:“远哥,你千万别误会我,刚才我就是发发牢骚,前面说的可全是实话啊,”阎坤憋得脸通红,声音像是被砂纸拉过,“远哥,请你相信我,该怎么做我有数,我阎坤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杨远把手松开,回头瞟了我一眼:“呵呵,我们哥儿俩在开玩笑呢,走吧。”
  “哈哈哈,老阎是个屎人!”一出门,杨远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完了没有?”管理员在那头诈唬上了。
  “完了,完了。”杨远哗啦哗啦地挪出来,两手直接套上了我的脖子。
  关号门的时候,管理员推了杨远一把:“我可告诉你,少欺负人家阎坤。”
  杨远笑了:“我敢欺负他?他是我爷爷。”
  坐下喘了一口气,杨远吩咐我:“看着人。”
  我靠到窥视孔,轻轻拉开挡板,管理员已经走了,走廊上空无一人,死一般寂静。
  杨远把身子背着我,我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好像在打开一张纸。
  过了一会儿,杨远长叹了一声:“唉,怎么会是这样呢?人哪。”
  “好了,过来坐着,我的好兄弟。”杨远的神态恢复了正常,哗啦了两下手铐,招呼我。
  “远哥,刚才我很紧张。”我拉上窥视孔的挡板,按着胸口坐到了他的对面。
  “你紧张什么?”杨远用火柴把手里的纸条点燃了,簌簌地抖动着蓝色的火苗,“这里有你什么事儿吗?”
  是啊,关我什么事儿?我尴尬地笑了笑:“远哥,我看见你打了阎坤。”
  杨远哧了一下鼻子:“那叫打?你没看见他打我呢,”说着撸起上衣,露出肚皮,“看看这是什么?”
  我赫然看见他的肚皮上有一条长长的,像小蛇一样的伤疤。
  “看见了吧?这才是真正的挨打呢,”杨远凄然一笑,“你老阎哥哥干的,呵。”
  “拿铡刀砍的?”伤疤那么长,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铡刀、大刀片什么的长家伙。
  “比那个厉害,你知道三八军刺吗?是用那个捅的。”
  我忍不住想扒拉开他的衣服看个究竟,杨远用手背挡开我,摇头笑了:“哈,阎八这个混蛋。”
  阎坤好像在那边听见了,嘿嘿笑了起来:“远哥,骂人可不厚道啊。”
  杨远没有搭理他,点了一根烟冲我笑笑:“兄弟,咱们接着讲咱的故事?”
  窗外有一轮暗淡的月亮,模糊的几个星星,看不分明。
  武警拉开了灯,屋里的灯光让后窗的那方天空变得漆黑一团。
  在集中号里呆足了十天,段所把我提到了值班室,那里坐着几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些人告诉我,因为我的刑期短,加上看守所需要人手,让我在看守所里服刑——就是平常人说的劳动号。那时候我很麻木,在哪里都行啊,我自己又说了不算。劳动号在看守所前门的一间平房里,我去的时候铁门是敞开的,里面很整洁,像工厂里的职工宿舍。放下铺盖,段所把我领到了伙房。伙房里,几个穿号服的人正在用一根水管冲一个大池子里的土豆。看来这是让我在伙房里干活了,我很高兴,这可是个好活儿,起码能吃饱饭了。本以为我能干个“厨师”什么的,可领到的活儿却是送水。后来我知道,以前送水的那个人到期走了,临时抓了我这个“壮丁”,因为那天我恰好应该去少管所服刑了。
  送水可不是个好活计,整个看守所前后三个走廊,每个走廊又分南北两处,每处有二十几间号子。一趟水送下来,人整个就散了架子,连饭都不想吃,躺在院里的长椅子上直喘气,像一条搁了浅的鱼。好在活儿少,一天两次。
  晚上回到号子,大家都无精打采的,没有人说话,好像人人都是哑巴。这让我感觉很不舒坦,觉得自己是被关在了一座坟墓里。坟墓应该没有声音吧?可也不尽然,这里也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那就是偶尔会出现一种暧昧的声响,这声响来自马桶边,是一个叫老贾的盗窃犯在那里放屁,声音很尖、很细,很讲究发音。
  初次听到这种天籁之音,我很不习惯,总想告戒他:大哥,你就痛快点儿亮一把嗓子吧,别不好意思。可大家对老贾的屁似乎习以为常,听到声音就各自转过头去,叹一口气。老贾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尴尬的表情,只是在大家齐声叹气的时候,会打一个响亮的嗝,我怀疑他这是在掩饰放屁的声音。不光我们这里沉闷,整个看守所在夜里都没有一丝声响,像死了一样。我知道,夜是一样的夜,可是一堵大墙,让里面和外面的人有了不同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正式加入劳改犯的行列,那一夜我没有睡着,老是想事儿,一会儿是我爹,一会儿是我弟弟,一会儿是我横行在街头,一会儿是漫天飞溅的鲜血……天快要亮了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我当了警察,押着小广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小广在咧着嗓子唱歌:啊战友,你乔装改扮深入敌后去战斗……我用枪顶着他的脑袋,阔步向前,脑袋仰得高高的。梦境反复出现,我都烦了,感觉自己很吃亏,这个混蛋凭什么往我的梦里出溜?
  第二天刚送完了一趟水,段所就来喊我:“杨远,你爹看你来了。”
  我爹蹲在值班室门口,像一堆破布。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爹好像不认识我了,他就那样用一个僵硬的姿势傻蹲着,仰着脸看我:“儿子,你咋了?”
  我扑通跪下了,我想说声对不起,结果说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一声:“你来干什么?”
  我爹说:“我来看看你。”
  我说:“你回去吧,我能照顾我自己。”
  我爹在笑,笑容里甚至带有一丝腼腆,他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小包裹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什么都有:牙膏、牙刷、毛巾……还有旱烟、茶叶什么的。我抓起包裹扭头跑回了伙房,我的心难受得像刀割一样。我趴在长条椅子上,一个劲地哭,段所拉着我爹过来了,我爹就这样呆呆地看我,他的笑像哭,他好像找不出来应该说什么话。段所说,老杨,别自责,孩子还小,不懂事儿,接受几年教育就好了,你安慰他几句就可以回去了。我爹望着我直点头,半天只说了一句话:“你弟弟挺好的。”说完便不笑了,把手搓得沙沙响。
  我把在号子里用棉花和布条给我弟弟做的一个小狗熊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我爹,转身就去拉我的水车。
  我爹走了,一步三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我猛然发现,他老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沧桑的老人。
  第五章 我曾经是个好孩子
  好像是在1971年,我上学了。我爹尽管一只眼睛瞎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教书,他还是在我们村里的小学教高年级语文,整天乐呵呵的。不知道因为什么,他经常在夜里被人叫出去开会,回来的时候身上满是泥土和灰尘,脸也灰蒙蒙的。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因为我爹写过一篇类似论文的文章,那里面有几个句子对目前的教育状况过于“热情”,他是去接受大家的批判的。
  他回家以后,一般是下半夜了。我爹很爱干净,一进门就把衣服仔细地抖搂一遍,再用一把毛刷子一下一下地刷他的衣服,直到衣服上没了一点儿污垢,才小心翼翼地挂到墙上,然后打上一盆水洗脸,他洗得很慢,一丝不苟。洗完了脸,就把用胶布缠着腿儿的眼镜重新戴上,过来附下身子轻轻地亲吻我弟弟的脸,如果我还没睡,他会给我掖好被子,瞪着那只明亮的眼睛说:“睡觉,明天还得上学,学习不好我可不依你。”一般他在炕沿上坐上一阵以后,会去墙根摘下那把闪着油光的二胡,坐在外屋,拉出一段忧伤的曲子。
  我的学习成绩很好,考试成绩在班里经常是第一名。
  这让我爹很高兴,时常奖励我——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满院子溜达。
  那时候,我弟弟会像一只小鸭子那样,呱呱地跟在我们后面跳高。
  有时候我爹还会唱上两句戏词,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爹调走了,去了公社里的教育组。去了教育组就不教学了,好像是负责培训全公社的语文教师。我爹很高兴,每天清早起床,给我们做上饭,再挨个儿地摸一把我俩的脑袋,吹着口哨就走了。因为公社离我们村有七八里的路程,没几天教育组就给他配了一辆自行车。
  那是一辆崭新的、泛着瓦亮漆光的大金鹿车子。我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卷塑料带,忙碌了大半天,将车子缠得花花绿绿,像一只硕大的蚂蚱。然后就将我和弟弟俩一个在大梁上,一个在后座上安顿好了,嗖地一声上了大路。一家三口很兴奋,满大街地诈唬,我爹唱: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我唱,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啊,身背小竹篮——我弟弟也唱,啊呀、啊呀、啊啊呀……那时候,我们一家幸福极了。我爹晚上也不用去开会了,人们又开始喊他杨老师了,杨老师吃了吗?杨老师真快活。
  我爹在我家院子里开辟了一个菜园,靠东面种了一些向日葵,靠西面种了各色蔬菜。春天和夏天的时候,满院子都是飞舞着的蝴蝶,还有蜜蜂什么的,当然了,也有苍蝇,一般是绿脑袋的那种,它们嗡嗡嘤嘤地在那里追逐、嬉闹。我跟我弟弟还能在墙根的花草间捉到不少蚂蚱。我爹给我弟弟捉了一只麻雀,这只麻雀让我们喂养得像一个矜持又高贵的财主,除了那种叫“双母夹”的蚂蚱,它一概不吃,最后就那么把自己给娇惯死了。小鸟儿死了,我弟弟哭得一塌糊涂,把院子里的土蹬得像扬场,我爹也不管,坐在自己做的竹子躺椅上,眯着单眼笑。
  那一年秋天,我终于加入了少先队——那时候叫红小兵。我爹下班回家一看,他儿子的脖子上挂着红彤彤的红领巾,竟然忘了支好他心爱的车子,蹲在地上就哭了,自行车的后轮嗖嗖地转,甩出一圈尘土。他说,儿子,咱们也是“红五类”了,你是革命的接班人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哭,心里很别扭,你说你还是个男人吗?该哭的时候你不哭,不该哭的时候你胡咧咧什么嘛。那天,我第一次看见我爹喝酒了,他很能喝,喝了一瓶白酒,是六十五度的那种,然后又给我三毛钱让我去合作社买了一瓶啤酒,他说他要过年。最后,他又拉上了二胡,曲调悠扬。
  年底的一天,我爹领回来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这个女人一进门就摸我的脸,用一口软软的普通话对我说:“好孩子,叫阿姨。”
  我不知道阿姨是什么意思,我们那里一般管上一辈的女人叫姑姑、婶子什么的,我没叫。
  我爹戳了我一指头:“快叫,这是你周阿姨。”
  我扭身跑了出去,我不太喜欢他,我预感到这个女人跟我爹之间有点儿什么事情。
  从此,那个女人就经常到我们家里来,来的时候会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东西。
  过年那天,这个女人就住在了我们家。我爹告诉我说,从今往后周阿姨就是你们的妈了,我跟他结婚了。
  我弟弟大呼小叫地喊她妈,我就出去了,冒着凛冽的寒风,我去了我亲妈的坟头。
  我在我妈的坟头上说话的时候,四周响起了爆竹声,我像是被这个爆竹声做成的旋涡给淹没了。
  因为我不喊周阿姨妈,我爹很恼火,经常拧着我的耳朵说我不懂事。那时候,我很拗,不管我爹怎么逼我,我硬是不满足他的要求。周阿姨倒是不管那一套,依旧对我和弟弟很好,好吃的都留给我们,甚至晚上非要搂着我俩睡觉不可。时间长了,我爹就把事情告诉我了,他说周阿姨是公社修配厂里的工人,娘家是城里人。因为她家的成分不好,一直没有结婚,后来组织上觉得她跟我爹挺般配,就给他们牵了个线。一开始我爹不同意,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可是周阿姨看上我爹了,她说我爹拉扯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心眼儿又好,死活要嫁给我爹。我爹说,你不会是可怜我吧?周阿姨就开始抹眼泪了,我爹明白了她的意思,人家觉得我爹好是一方面,主要是她在这里没有什么依靠,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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